读书，我就记住了著名演员陈道明的一句话：“看书的人不少，但都是看完就忘了，而真正读书的人却不多，因为读书是读完这些文字还要好好去想想，这样走心读书的人真不多。”

我决心做个“走心”读书的人，不但读了3遍《围城》，每一章都做了手写的读书笔记，而且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再次敲打出来，九章完成以后，我再次复盘阅读，把九章摘录经典语句集中在一起，个句子，共计个字，缩减到属于我的“袖珍版”的《围城》，供自己赏读学习，我自认为是非常“走心”了。

第一章

1、----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阳晚霞隐退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开始。

2、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炎风吹干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

3、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做事都很起劲。

4、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极为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的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

4、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中国人的脸。

5、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一一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一一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

6、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7、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

8、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予。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9、鲍小姐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的腰肢酸痛。长睫毛下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

10、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地生长。

11、你嘴凑上来，我对你嘴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

12、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衬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地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湃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13、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

14、鸿渐气得心头火直冒，仿佛会把嘴里香烟衔着的一头都烧红了。

15、孙太太眼睛红肿，眼眶似乎饱和着眼泪，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么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

16、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像纸上沁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的迷人。

第二章

1、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为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

2、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

3、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就风趣减少了。

4、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

5、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纽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

6、方鸿渐惊骇的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息的蜜语全给他听到！

7、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

8、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沫也没起一个——不，承那王主任笔下吹嘘，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

9、满天的星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

10、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已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刻露，渐渐可烘衬夜景。

11、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

12、不知哪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嚎，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

13、几星萤火幽幽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

14、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而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15、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

16、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她，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

17、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丁，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

18、鸿渐忽然觉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想到有鬼。

19、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

20、拚命追忆，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

21、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

22、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好意，但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的鼓掌，鄙人何必在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的掌声，反而觉得一种收了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

23、该死的教科书，当学生的时候，真亏自己会读熟了应考的！

24、听众大多数笑，少数都张着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

25、(张先生)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容院理发铺所能制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他以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还没嫁掉，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

26、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意义的咳嗽。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的道理。

27、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

28、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

29、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碗饭。

30、他记得《三国演义》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第三章

1、那年春天气候特别好，这春气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牙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

2、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地发泄。

3、早晨醒来，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地的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不到几尺，便爆裂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

4、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

5、船上一别，不知他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是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6、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是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

7、“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

8、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

9、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一样。

10、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

11、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

12、唐小姐妩媚端庄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话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的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13、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作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

14、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猿人的遗骸了。

15、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

16、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得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

17、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

18、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19、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

20、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

21、那赵欣梅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实跟他同船回国的，他的表情就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个人。

22、假如苏小姐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了。

23、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全没两样。

24、只有唐小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

25、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赵辛楣）

26、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天每天的气候罢，你设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

27、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

28、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

29、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的好像地面在浮起来。

30、那女孩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的就像搓油摘粉调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

31、微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

32、沈太太生的怪样，打扮的妖气，她眼睛下两个黑袋，像圆壳行军热水瓶，想是储蓄着多情的热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带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把自己身躯扭摆出媚态柔姿。

33、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个说话多而快像嘴里在泻肚子下痢的人。

34、好东西不用你去记，它自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35、为什么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绝无力量做得起主宰。

36、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粘性，拉不长。

37、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来，就像唐小夫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

38、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将心熨帖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忍住不睡，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

39、他想这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的水云。

40、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

41、鸿渐知道他不是装娇样的女人，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

42、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

43、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44、自己绝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绝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使得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45、曹无朗脸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

46、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47、送给女人的东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

48、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

49、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就愚笨的男人向她倾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子对富翁的崇拜。

50、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

51、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

52、写好信发出，他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53、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勇气。

54、看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55、褚慎明危坐不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丽莎的笑算不得什么一回事。

56、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鸡。

57、褚哲学家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仿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子药”，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

58、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

59、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60、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就说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61、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的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

62、辛楣道：“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的不懂。”

63、明天一早方鸿渐醒来，头里还有一条锯齿线的痛，舌头像进门擦鞋底的棕毯。

64、鸿渐偷看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眼睛里也闪活着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

第四章

1、一切做长辈的都不愿意小辈瞒着自己有秘密，把这秘密哄出来，逼出来，是长辈应尽的责任。

2、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

3、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

4、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花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

5、方鸿渐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里隐蔽着，仿佛害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风。所以他本想做得若无其事，不让别人看破自己的秘密。

6、可是，心里的痛苦不露在脸上，是桩难事。

7、女人有化妆品的援助，胭脂涂得浓些，粉擦得厚些，红白分明会掩饰了内心的凄黯。自己是个男人，平日里又不蓬头垢面，除了照例的梳头刮脸以外，没法用非常的妆饰来表示自己照常。

8、那最难措辞的一段话还闷在心里，像喉咙里咳不出来的粘痰，搅得奇痒难搔。

9、运气坏就坏个彻底，坏个痛快。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致失业，真是摔了仰天跤还会跌破鼻子！

10、来就是了，索性让运气坏得它一个无微不至。

11、这两天来，人都气笨了，后脑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地跳痛，想不出圆满的遮羞方式，好教家里人不猜疑自己为什忽然要回家过不舒服的日子。

12、不知怎样，清闲之福会牵起唐小姐，忙把念头溜冰似地滑过，心也虚闪了闪幸未发作的痛。

13、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这两位奶奶现在的身体像两个吃饱苍蝇的大蜘蛛，都到了显然减少屋子容量的状态。

14、那女明星的娇声尖锐里含着浑浊，一大半像鼻子里哼出来的，又腻又粘，又软烂无力，跟鼻子的主产品鼻涕具有同样品性。可是，至少只有像鼻子那么长短，才包涵得下这弯绕连绵的声音。

15、同跟一个先生念书的叫“同师兄弟”，同在一个学校的叫“同学”，同有一个情人的该叫“同情”。

16、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

17、李梅亭，40来岁年纪，戴副墨晶眼镜，神情傲兀，不大理会人，并且对天气也鄙夷不理，因为这是夏历六月中旬，他穿的还是黑呢西装外套。辛楣倒替他出汗，自己的白衬衫像在害黄热病。

18、一位是顾尔谦，好像没梦到会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的，快乐像沸水似的洋溢满桌。他虽是近50岁的干瘪男人，绰有天真妩媚小姑娘的风致，他的笑容比他的脸要年轻足足30年，口内两只金门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辉煌耀目。

19、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家，谁也哄不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

第五章

1、曾几何时，适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

2、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

3、也许人家讲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4、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

5、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熟煮鸡蛋。

6、李先生本来像冬蛰的冷血动物，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

7、李梅婷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

8、这雨愈下愈老成，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

9、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

10、在旅行的时候，人生的地平线移近，坐汽车值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的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儿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11、汽车开动之际，前头咳嗽，后面泄气，于是掀身一跳，跳的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小姐从座位上滑下来，鸿渐碰疼了头，辛楣差一点儿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

12、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体安稳，心理也占优势；他们可以冷眼端详那些没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着的人只望着窗外，没勇气回看他们。

13、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而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

14、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

15、那寡妇远远地望着孙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马的瞪眼向人请求，因为眼睛就是不会说话的动物的舌头。

16、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

17、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

18、幸亏年轻女人的眼泪还不是秋冬的雨点，不致把自己的脸摧毁得衰败，只像清明时节的梦雨，浸肿了地面，添了些泥。。

19、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了一样，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咱们以后恭维人起来，得小心旁边没有其他的人。

20、辛楣道：“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21、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第六章

1、顾尔谦说完，笑眯眯地望着李梅亭，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2、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

3、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发酵的黄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有。

4、高松年发奋办公，亲兼教务长，精明的真是睡觉还睁着眼睛，戴着眼镜，做梦都不含糊的。

5、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就四面溅开。

6、李梅亭一言不发，向椅子里坐下，鼻子里出气像待开发的火车头。

7、汪处厚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约在先，自己迹近乘虚篡窃，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这开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见礼。

8、汪处厚见了他，热烈地双手握着他手，好半天搓摩不放，仿佛捉搦了情妇的手。

9、方鸿渐虽然抱着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辛楣的话，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10、方鸿渐听口风不对，可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能把手指为他搓去。

11、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纠纠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

12、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13、他给高松年三百瓦特的眼光射的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

14、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的惟妙惟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的多；他沒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

15、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忙接口说道。

16、方鸿渐的脸红得像度寒热的病人。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了华氏表上1度，不知怎样对答。

17、方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蒸汽碌碡zhou滚过，一些气概也无。只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象。

18、叫花子只能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他不着的。

19、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装了橡皮轮子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东西。

20、年后，这些书准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样名贵，现在呢，它们古而不稀，短见浅识的藏书家还不知道收买。

21、一切图书馆本来像si用功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若是天道有知，办事人今世决不遭雷打，来生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

22、鸿渐翻找半天，居然发现一本中文译本的《论理学纲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

23、害羞脸红和打哈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

24、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

25、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恐为帽子埋没，与之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旁横溢。

26、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国机密。

27、陆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仿佛思想在呼吸。他说话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28、陆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笋，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方鸿渐不肯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取口供。

29、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趋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

30、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地流露，也算得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

31、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状开玩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人穷志短，谎话都讲不好的。

32、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着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担保。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

33、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见到这人，觉得他诚实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

34、跟韩学愈谈话仿佛看慢动电影，你想不到简捷的一句话需要那么多的筹备，动员那么复杂的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的慢走。

35、韩学愈容颜灰暗，在阴天可以与周围的天色和融无间，隐身不见，是头等的保护色。

36、方鸿渐看他说话少而费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结瓶塞头似的拔出来，好让下面的话松动。

37、韩太太虽然相貌丑，红头发，满脸雀斑像面饼上苍蝇下的粪，而举止活泼得像通了电似的。

38、方鸿渐研究出西洋人丑的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的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的有计划，有作用。

39、鸿渐闷闷回房，难得一团高兴，找朋友扫尽了兴。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戳破你的皮。

40、也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

41、上第一课，他像创世纪里原人阿大唱新生禽兽的名字，以后他连点名簿子也不带了。

42、他发现50多个学生里有七八个缺席，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齿忽然掉了几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里不舒服。

43、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藏。

44、有一次，简直像挨饿几天的人服了泻药，话要挤也挤不出来，只好早退一刻钟。

45、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46、话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话做，是话跟着人变。假如说了一句话，就至死不变的照做，世界上就没有解约、反悔、道歉、离婚等许多事了。

47、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想说谎话，说话以后，环境转变，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意向。

48、不过，“目前”是最靠不住的。

49、你像外国人所说的狗，叫得凶恶，咬起人来并不厉害。

50、那张呈文牢牢地贴在他的意识里，像张粘苍蝇的胶纸。

51、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脏衣服，一批洗干净了，下一批来还是那样脏。

52、一分钱也买不了东西，别说一分分数。

53、切不可锦上添花，让学生把分数看得太贱，功课看得太容易。

第七章

1、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他20年前早留胡子，那时候做官的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学家下颔必有长髯，以示智慧。

本省督军署的大帅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广告上移植过来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样的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的是乌菱圆角胡子，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的红绫尖角胡子。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竞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也罢。

40开外的人，头发当然半秃，全靠这几根胡子表示老树着花，生机未尽。但是为了25岁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于是剃去两缕，剩中间一撮，又因为这一撮不够浓，修削成电影明星似的一线。

2、亏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猫从高处掉下来，总能四脚着地，不致太狼狈。

3、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无所谓。

瞻仰：怀着崇高的敬意、严肃而恭敬地看着某人或某物。（也是一个新的网络用词，延伸了词义，往上看，崇拜的意思。）

4、嘴唇却涂泽鲜红，旗袍是浅紫色，显得那张脸残酷地白。（难以想象的、超乎寻常的感觉）

5、不过你们留学的人，随身本领就是用不完的财产。

6、你们新回国的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呢。

7、结婚是人生最美满快乐的事情。（人生三大喜：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

8、范小姐发现心里有秘密，跟喉咙里有咳嗽一样的痒得难熬。要人知道自己有个秘密，而不让人知道是个什么秘密，等他们问，要他们猜，这是人性的虚荣。

9、男人不像戴眼镜的女人调情。

10、真是“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年轻女人的地方，笑多。

11、范小姐像画了个无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围在里面，谈话密切的泼水不入。

12、惊骇像牙医生用的口撑，教她张着嘴，好一会儿上下颚合不拢来。假使丈夫这样愚昧无知，岂不活活气死人。

13、她在天然的惊骇表情里，立刻放些艺术。

14、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冲出了煤气的笼罩，吸口新鲜空气，横插进这句话。

15、鸿渐的情感像个漩涡，自己没牵到，可以放心。但听说孙小姐和旁人好，又刺心难受。

16、孙小姐有她的可爱，不过她妩媚的不稳固，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美丽。

17、高校长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18、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的。他自负最能适应环境，对什么人，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

19、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

20、女人涂脂抹粉的脸，经不起酒饭蒸出来的汗汽，和咬嚼运动的震掀，不免像黄梅时节的墙壁。

21、范小姐虽然斯文，精致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脸上没涂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红色，仿佛外国肉庄里陈列的小牛肉。

22、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鸿渐心里，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扰乱了一晚上，赶也赶不出去。

23、鸿渐见了她面，心里的怨气向宿雾见了朝阳，消散尽净。

24、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关切盘问的痕迹。

25、孙小姐的怒容使鸿渐不敢看她，脸爆炸似的发红，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

26、鸿渐的猜疑像燕子落过水，没有停留。

27、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28、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瓷器上的裂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也许自己更老了十几年，会要跟年轻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腐朽。

29、韩学愈仿佛脖子扭了筋，点头勉强得很。

30、这种抱行政野心的人最靠不住，捧她上了台，自己未必有多大好处；仿佛洋车夫辛辛苦苦把坐车人拉到了饭店，依然拖着空车子吃西风，别想跟他进去吃。

第八章

1、假如再大十几岁，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龄，也许又会爱得如痴如狂了，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

2、连韩学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只有自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没尾巴的狐狸。

3、计划好的行动和说话，全用不着，闷在心里发酵。这比学生念熟了书，到时候忽然考试延期，更不痛快。

4、高松年的功夫还没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气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绽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

5、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上风，后闭口才算胜利。

6、热烈的爱情到订婚早已是顶点，婚一结一切了结。

7、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8、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好！

9、请吃饭好比播种子：来的客人里有几个是吃了不还请的，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级小职员；有几个一定还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这样，种一顿饭可以收获几顿饭。

10、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荣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

11、友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

12、虽然厌恶这地方，临走时偏有以后不能再来的怅恋，人心就是这样捉摸不定的。

13、鸿渐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们俩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这样多情，两个政敌在香槟酒会上碰杯的一套功夫，怕也不过如此。假使不是亲耳朵听见她们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为她们真是好朋友了。

14、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

15、鸿渐没料到辛楣又回到那个问题，仿佛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经转到头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羞愤，只说：“那不会！那不会！”同时心里害怕，知道那很会。

16、他们进饭薄暮未昏，还是试探性的夜色，出来的时候，早已妥妥帖帖地是夜了。可是这是亚热带好天气的夏夜，夜得坦白浅显，没有深沉不可测的城府，就仿佛让导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人有一个背景的榜样。

17、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如辛楣。

18、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

19、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

20、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病。

21、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中又走了一站。那时候他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

22、像现在平平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为负担，这也是顶好的，至少是顶舒服的。

23、这怨气像放印子钱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来了算账。

24、鸿渐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给她的眼泪浸透了。

25、鸿渐郁勃的心情像关在黑屋里的野兽，把墙壁狠命地撞、抓、打，但找不着出路。

26、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风雨，吵的时候很厉害，过得很快。

27、远别虽非等于暂死，至少变得陌生。

28、回家只像半生的东西回锅，要煮一会才会熟。

29、睡眠这东西脾气怪得很，不要它，它偏会来，请它，哄它，千方百计勾引它，它拿身份躲得影子都不见。

第九章

1、方遯翁看完信，叫得像母鸡下了蛋，一分钟内全家知道这消息。

2、二人旧嫌尽释，亲热得有如结义姐妹，孙柔嘉做梦也没想到她做了妯娌间的和平使者。

3、这句话像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响，无人接口。

4、这吵架没变严重，因为不能到孙家去吵，不能回方家去吵，不易在路上吵，所以舌剑唇枪无用武之地。无家可归有时不失是桩幸事。

5、鸿渐因太太而受气，同时也发现受了气而有个太太的方便。从前受了气，只好闷在心里，不能随意发泄，谁都不是自己的出气筒。现在可不同了；对任何人发脾气，都不能够像对太太那样痛快。

父母兄弟不用说，朋友要绝交，佣人要罢工，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嘲讽讥笑，着力渲染了方鸿渐感到众叛亲离、孤独寂寞、四面楚歌的气氛）

6、气头上虽然以吵嘴为快，吵完了，他们都觉得疲乏和空虚，像戏散场和酒醒后的心理。

7、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随吵随好，宛如富人家的饭菜，不留过夜的。

8、鸿渐每见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

9、太太容易生气不理人，有条狗对我摇摇尾巴，总算世界上还有件东西比我都低，要讨我的好。

10、鸿渐为哈巴狗而发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地，他现在懊悔听了柔嘉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

11、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

12、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13、物价像吹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

14、邮票有了新用处，暂作辅币，可惜人不能当信寄，否则挤车的困难可以避免。

15、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

16、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

17、柔嘉的父亲跟女婿客气的疏远，她兄弟发现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网球，文不能修无线电、开汽车，也觉得姐姐嫁错了人。

18、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静寂。

19、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

20、散杂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开始觉得伤心。

21、肚子饿的人会发火，不过这火像纸头烧起来的，不会耐久。

22、开了卧室的门，拨亮电灯，破杯子跟断梳子仍在原处，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的发不出急，生不出气。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声，在空气里没有消失。

23、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而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

24、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尽灯火的夜，他睡着了。

25、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镊不破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26、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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