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人和羊有仇。这仇是死生之间食肉饮血剜骨食髓的血海深仇。这仇结得是全天侯、无死角、没商量。食羊，别的地儿大多只有冬天的涮羊肉，时令性应景式地稍微火一下。但济南除了冬天的涮羊肉，还有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从早到晚近乎２４小时的烤羊肉串。外地人吃羊肉串大概只会吃点羊肉，但济南人除了羊肉，还有心管、红腰、白腰、板筋、骨髓、羊排、奶扎、脆骨、腰头等等，这么说吧，凡是羊身上的只要能想到的还能吃的恐怕没有不吃的。

第一次吃羊肉串是在八十年代后期，我还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也是在陈佩斯、朱时茂经典小品《卖羊肉串》登上春晚舞台那年前后某个秋天的中午，我放学走到明星电影院门口，就看到了烟雾缭绕、人群簇拥中的铁制长方形简陋烤箱，戴着穆斯林帽子翻转手中滋滋作响、袅袅生烟肉串的伙计儿。空气中弥漫涌动着烟熏火燎的冲目和辛辣荤香的刺鼻。人们簇拥着烤摊儿围站着争相买食，我和小伙伴也不甘落后，挤到人群里尝鲜。大概是两三毛一串吧，看一眼红黑色细碎小肉被自行车辐条叠串、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红黄等色的各味调料细末，咬下去汁水溢出——混合着肉香、辛辣和以往未曾尝过的调料孜然的特殊麻香、木炭余烟、甚至还有辐条上的铁锈气，五味杂陈、怪怪的，并不爱吃。不经意间吞下一团类似更小的肉块的东西，并不太熟，满嘴腥臊，赶紧吐了，直欲作呕。一问才知这是红腰，刚说换掉，早被身旁的大人夺了去，有爱吃的。想来，那时的羊肉串是新鲜出炉的生猛食物，就象烟酒这种刺激性强的消费品，并不适宜身心稚嫩的孩子。

济南羊肉串火起来的高潮在九十年代中后期，标志地点在一九（经一纬九路）。好象是弹指间的事，新兵训练结束转过年来的夏夜，我刚下青岛到济南的火车，除了被油闷闷的热浪顶得头昏脑胀，更被整个城市上空飘荡的久违的烧烤气息迷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满城尽是烤羊肉串的？答案是肯定的。朋友们介绍说济南这阵子烤羊肉串火得不得了，因食客众多、烤制简易，许多赋闲在家的人们都操上了这门营生，吃羊肉串可不象我一年前入伍时的有限几家，基本上出门就有、遍地皆是。但人皆称道趋之若鹜的则非一九烧烤莫属。许多好友不约而同表示要到一九请吃羊肉串。晚上睡觉时已近十点，但由窗飘进的烧烤味道更浓了。这持久的烟辣之气颇剌嗓子，有点让刚从岛城归来的我受用不了。我关严实窗户，却开始浮想联翩：岛城的烤肉我是爱吃的，来几串羊肉、肥牛、肉筋，佐以微波蛤蜊等小海鲜，喝上几杯啤酒，在这炎炎夏日那真叫一个爽啊。不知咱济南的烤羊肉串吃起来咋样呢。一时馋涎欲滴、食指大动，直盼着太阳升起、明天早到、大快朵颐。

第二天中午，众好友打一黄面的直奔一九而去。隔着几条街道，已见前方硝烟弥漫，直似战场；司机早知靠不得近前，把车远远停在路口。我们下了车，但见前面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莫说汽车，便是自行车亦是寸步难行。迎面而来的是三五成群头发蓬乱、脸色黝黑、目光粗野、衣衫褴褛甚至赤膊上身的小伙儿，纷纷伸手拉扯，直似打劫。我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先是有些畏缩、再是莫名的急躁、冲动和紧张。待得那句：“哥，吃羊肉串吧？”出口，砰砰而跳的心脏才舒缓了许多。在大大出乎意料的密集的人群中和混乱的情势下，我六神无主、手足失措，在朋友们的牵引下才跌跌撞撞地迈进了其中一家店面，门里门外早已是人声鼎沸、食客如云。哪里有什么方桌座椅，只有满地小桌马扎，坐下后前后左右相距不过咫尺，耳边全是四面八方的呱噪。我沉住气，扯着嗓子喊：“伙计儿，先来四十串羊肉串、二十串……”，话音未落，却招来大伙儿的哄笑，我正纳闷，伙计儿也笑道：够吃么！随手放了一把羊肉串、一把心管、一把板筋。赶情济南羊肉串是先吃后数串的。肉串干茬、扎啤生凉，肉味不佳，却逼得不停饮酒润嗓，以致酒兴更浓；与他人距离太近，怕互相影响，先欲克制忍让，后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人人吆三喝四达到动态平衡：大杯干酒、整根撸串、咔咔嚼蒜、喊着拉呱、推心置腹、痛快痛快！一饭下来，肠胃不甚舒畅，精神却尤其亢奋，弟兄们的情谊更深了。

羊肉串的兄弟姐妹是羊蝎子、大梁骨，最佳伴侣素的是花生、毛豆、生拌菜，荤的是肥牛、鸡翅、明虾、小海鲜。碧绿的拍黄瓜、鲜粉的西红柿、酱黑的炖骨头、嗞嗞冒白气的肉串、敞开怀透着嫩的扇贝和蛤蜊，土豪点加上一份红彤彤张牙舞爪的麻辣小龙虾，这养眼诱人提神的盛宴，怕是神仙也跳墙！让羊肉串大家族欢聚一堂，再花叉着上点蒜瓣肉、马步鱼，酒过三巡就着烤烧饼下肚，目光精亮、看谁都是亲，人间天堂就在眼前，心满意足、世间烦恼与我何干，中国梦不已实现？

这人间烟火之味，吃过便忘不了。它先前不贵，所以认实在的济南人普及很快；现在价格猛涨，四五人吃串便有些奢侈，反不如酒店雅座饮酒点菜实惠。但过日子的济南人对于吃羊肉串这事儿从不缩手缩脚。这些年来，济南经济社会日益发展，但烤羊肉串的大店小摊仍大都以小桌马扎布局，而食客竟也是不管身份变化高低贵贱，都爱这简单简易简陋的食处，往往吃罢高档筵席再约三五趣味相投好友去寻这香、辣、冲的味道，享受这随意、随心、随性的感觉。

羊肉串之于济南人，不仅仅是纯粹生理意义上的吃食，更因其渗透进济南人婚丧嫁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承载着济南人的喜怒哀乐，表达见证着济南人的真性情，从而赋予了其诸多文化社会功能。青少年时代邀请朋友助拳打架，事前事后那是必有羊肉串吃的，几串羊肉下肚，几杯烈酒入腹，百脉贲张、热血沸腾，两肋插刀慷慨悲歌的劲头就来了；婚礼帮忙分派任务，婚前酒吃羊肉串；葬礼结束答谢朋友，吃羊肉串；有好事与大伙同喜吃羊肉串；有麻烦请人帮忙吃羊肉串；有事没事找人聚聚聊聊也吃羊肉串……进一步拉近感情、解决深层次问题、宣泄情绪、体验快乐。羊肉串，已成了济南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济南人的羊肉串，除了美的一面，也有丑的暗角。且不说传承至今的脏乱差的卫生条件，恶俗喧嚣的就餐环境，单说羊肉串的食材，这几年是每况日下，不但基本上很难吃到放心羊肉，还一再传闻用上了猫肉狗肉鸭肉狐狸肉，想想肉源来历不明、潜在可怕的寄生虫，吃羊肉串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吃羊肉串的地儿，也是打架斗殴多发的场所。邻座口角，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事情屡见不鲜。羊肉串的签子大多铁制，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杀机。曾多次看到食客打架随手抓起羊肉串的铁签，猛地扎去，鲜血一片。电影《食神》曾戏称折凳为香港街头争霸七种武器之首，要是放在济南，我首推羊肉串签子。

欲知世上刀兵劫，但听屠门夜半声。按照佛门的说法，吃羊肉串的危害，恐怕不单是脂肪肝、高血脂、肠胃癌，还有甚深的杀业。不敢奢望大伙儿自此放弃羊肉串的美食，都去茹素吃斋，可也盼着都能从自身健康、社会和谐、爱护众生的角度出发，少吃、精吃、净吃羊肉串。倘如此，“咩咩”的羊儿终归要宜解与济南人的冤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