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鱼

皇太孙是个疯子

发布时间:2023/1/2 21:3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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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孙是个疯子。

他在甬道被狗咬,我拿棒槌把狗打。

如此大恩,他却诱哄我做了他的妃子。

后来太子谋逆,他又要拽着我一起死。

我抱着他的腰大哭:太孙!我不想死!你恩将仇报!

漫天大火映着他的脸,艳绝又残忍:孤就你这么一个女人,我在哪儿,你自然就要在哪儿。

初见皇太孙时,我十岁,是冷宫里的老嬷嬷养大的小宫婢。

冷宫在西六所甬道之中,是个死气沉沉的荒凉之地。

那年我如常在仪门院落打水浣衣,看到杂草参差的甬道,远远走来一位小公子。

小公子年岁不大,锦衣华服,身板挺直。

而他身后,正追来一只体型庞大的獒犬。

看到他的那刻,我好不容易提上来的半桶水,随着老旧轱辘碾子的转动,又扑通掉进了井里。

然后我大叫一声,拿起盆里的棒槌跑过去打狗。

那日是上巳节。

民间有春嬉、祓除畔浴的习俗,宫里的张贵妃还举办了祭祀宴饮。

太孙被狗咬了一口,我也被咬了一口,然后巡宫至此的侍卫首领,射杀了那只狗。

那是只獒犬,听闻是北边番族进贡过来的,一直养在万牲园。

獒犬长毛乌黑,外形彪悍,比上京的狗凶猛多了。

更重要的是,它犬牙有毒。

皇太孙无碍,因他里面穿了护身宝甲。

我不一样,险些丢了一条命。

后来好不容易捡回命,养了一个多月,就被叫到了东宫重华殿。

那一年皇太孙十二岁,端坐高堂之上,眉眼凌厉,气势慑人。

我依着嬷嬷之前说过的话,双手叠放在地,跪下磕头,不敢看他。

高门殿宇,巍峨庄穆,只听那清冷威赫的少年,沉声问我——

为何要救孤?

我原想按照嬷嬷说的,回答一句太孙殿下是主子,奴婢护主,该当如此。

可偏偏一紧张,把她的话全忘了。

太孙见我未答,声音不由得又严厉几分:抬起头来,孤在问你话。

我赶忙抬头,对上他那双乌黑的眸子,不由得愣了。

皇太孙天潢贵胄,身上是与生俱来的威慑和霸气。

他还生得那样好看,冷白的皮肤,五官端正,眉眼细长锐利,鼻梁高挺,唇色淡薄。

我看着他,脑子一抽,脱口道:殿下长得好看。

什么?他皱了下眉。

殿下长得好看。

我又重复了一遍,异常认真:阿温长得也好看,幼时上巳节祭神,我阿娘会把我打扮着去庙会扮龙女呢,就是菩萨座下的童子和龙女,被很多人举着游街,阿娘说只有长得好看的人才能坐在上面。

言语间,不免有些得意。

太孙闻言抿唇,好一会儿才开口问我:你是豫州谯县郡守家的幼女?

是,我爹叫闻肃,我名闻笙,但入宫之后他们说不能再用以前的名字,所以我现在叫阿温。我老实回答。

闻笙六岁入宫,在此之前,曾也是地方官吏家娇养的小姐。

景寿五年,皇帝南巡,途经谯县观灯遇刺,致使孝文皇后逝世。

孝文皇后是景帝发妻,二人感情深厚,皇帝悲恸,血流成河。

豫州刺史和地方官员皆因护主不利遭了难,全家被流放,唯独几个稚女小童,没入宫中为奴。

我曾叫闻笙,自幼便与旁人不同,到了三岁半还不会开口说话。

我爹常唤我痴儿。

他信奉五斗米道,曾请一道师为我算命。

道师说我是童女贵命,虽心智薄劣而高自比拟。

一番巧舌如簧,哄得我爹又多交了几十斗米。

罪奴哪有什么贵命。

押送回京路上我生了一场病,又被人察觉是个呆的,入宫之后管事婆子直接将我丢给了冷宫甬道里的几个老嬷嬷。

只留了句——

成不成的就看她的造化了,若死了就知会刘春一声,席子卷了丢外面埋去。

嬷嬷们年迈,心善。

我年幼,命硬。

就这么在冷宫活到了十岁。

皇太孙问我愿不愿意留在重华宫。

我未曾犹豫,道:愿意。

我想他之所以开口让我留在重华宫,一则是因为我拿棒槌打了狗,二则肯定是因为我长得像民间桃花坞木版年画上的娃娃。

嬷嬷们总是这样说,她们还说皇太孙见我乖巧,又生得好看,兴许会留下我。

桂花嬷嬷说:太孙若愿意留下你,务必要应下。

为什么?我不解。

小阿温,你瞧瞧甬道这种地方,除了我们这些老妪,就是那些被废的妃嫔,疯的疯,病的病,死的死,还有刘春那种腌臜货,我们能护着你几年呐,围困在这里,永无出路,若能到太孙那儿,是你的造化。

为何一定要去太孙那儿,秦嬷嬷不是说我也可以去昭纯宫吗?

阖宫都知道,冷宫有个小宫婢救了皇太孙,皇上让御医来为我诊治,昭纯宫的张贵妃还赏赐了我一串璎珞宝珠。

贵妃身边的秦嬷嬷说,待我伤好之后,可到昭纯宫当差。

我觉得张贵妃也是个好人。

可桂花嬷嬷不这么认为,她坚持只有到太孙身边,才是我最好的出路。

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对太孙有救命之恩。

我留在了重华宫,被玉春姑姑教了几日规矩,便安排到了书房当值。

皇太孙周承翊,是当今太子嫡子,景帝长孙,自出生便被册封为太孙,为皇室储君。

景帝正值盛年,聪明的儿子太多,便显得太子过于平庸。

太子稳坐高堂,因为他是已逝的孝文皇后所出,还因为他有个出色的嫡子。

至少皇帝是这样说的。

近些年太子表现无能,屡屡犯错,已经让景帝失去了耐心,他甚至当着太孙的面,对太子骂道:蠢货,若非有承翊这么个嫡子,你这个太子也不必当了!

任谁当着儿子的面,被老子这样一顿骂,都会觉得面上无光。

太子对这个儿子并不亲近,哪怕他深得圣心。

因为皇太孙天生感情淡薄,对谁都是一副生冷刻板的模样。

还因为太子妃早逝,且太子本就不喜欢太子妃,立了心爱的表妹为侧妃,还诞下了仅比太孙小一岁的庶子。

太子喜欢侧妃,也喜欢庶子,父子温情全给了他。

太孙不在乎,他的重华宫,与东宫主殿相隔甚远,他永远冷静自持。

皇太孙生来就是要居高位、做储君的。

景帝的话同时也提醒了那些年轻且心机深藏的皇子们,与其处心积虑拉太子下马,不如直接对年幼的太孙下手,抽薪止沸。

如上巳节张贵妃的宴会,万牲园的獒犬是如何跑到了甬道直奔太孙而来,太孙又是如何到了西六所冷宫这种地方,无人得知。

那年我十岁,只知恰好出现并射杀獒犬的侍卫首领,是平西将军府的大公子,已逝太子妃的亲哥哥,皇太孙的亲舅舅。

若我足够聪明,会发现太孙压根不需我来救他。

十二岁的皇长孙,自幼生活在权谋之中,见惯了阴谋诡计,并且应付得得心应手。

而他生性漠然,心思深沉,原是自幼如此。

在我拿着棒槌去打狗,并且自认为是他的救命恩人之时,我的命就悬在他手里,悬在他一念之仁。

但那些我一无所知,我头脑简单,是个冷宫长大的傻子。

太孙也是这样说的。

哪怕玉春姑姑交代了无数遍规矩,我还是会忘。

殿内地龙烧得旺,香炉余烟袅袅,太孙看书用功,目不转睛。

我困得睁不开眼,实在强撑不过,迷迷糊糊就坐在了地上。

玉春姑姑进来送糕点时,便看到了这样一番场景——

黄花梨案桌前,太孙眉眼冷峻,正神情漠然地翻书。

我抱着桌子腿,耷拉脑袋,昏昏欲睡。

重华宫是个规矩森严的地方,太孙只有十二岁,却异常严厉,宫人们平日大气也不敢出。

玉春姑姑见状惊了一惊,脸色微变,正欲上前唤醒我,却听太孙嗓音清冷地道了句:无妨,竖子罢了。

殿内安静,他一开口,我的瞌睡便醒了。

后来玉春姑姑退下,我乖乖地立在一旁看他练字,终究没忍住,好奇道:太孙殿下,竖子是何意?

少年抬头看我,眸光漆黑且平静:为愚弱之意。

就是,傻子的意思?

嗯。

哦。

我有些难过,即便被人称惯了傻子,从皇太孙嘴里听到,还是感觉很沮丧。

在我心里,皇太孙固然严厉,却是个好人。

重华宫的伙食不错,每次宫人们吃剩下的馒头和小菜,我都会打包了送去冷宫给桂花嬷嬷她们。

此举玉春姑姑知道,太孙也知道。

玉春姑姑说,太孙未置可否,一切随我。

这样好的太孙,也说我是个傻子。

我委屈地咬了咬嘴唇,歪着脑袋,神情惶惶,目光落在桌上戗金红漆的点心攒盒上,又突然来了精神,结巴道——

太孙殿下,我,我能吃一块吗?

精致的六边形格子,摆着六种不同的点心和蜜饯,是玉春姑姑方才送来的。

大抵是从未有人向太孙讨过点心,他有些意外,接着抿唇,皱眉,伸手将攒盒推向了我。

我立刻伸手去拿,挑了块看起来格外诱人的。

一口下肚,没回过味,我又巴巴地看着他:我能再吃一块吗?

太孙练字最不喜被人打扰,若是旁人,兴许也就拖出去了。

可他不耐烦地对上我的眼睛,刚要发怒,意识到我是个竖子,瞬间又没了言语,只挥了挥手,示意我快些将攒盒拿去。

我于是眉开眼笑,抱着攒盒,蹲在了桌子腿旁。

自我到了太孙的书房,玉春姑姑惊奇地发现,太孙有段时间晚膳用得突然多了起来。

直到有一回,我将帕子里的桃花酥递给她吃,她才脸色一变,声称再有下次,就将我撵出宫去。

我吓了一跳,从此再也不敢向太孙讨要点心。

但架不住嘴馋,趁太孙不备,我总会一边偷偷看他,一边伸出爪子去摸攒盒里的点心。

这一摸,就摸了三年。

太孙定然是知道的,但他一次也没拆穿过我,想来是不愿跟个傻子计较罢。

只一回,我偷塞在嘴里的糕点还没来得及咽下,太孙忽然来了兴致,唤我将他那块上好的绛墨取来,他要作画。

我被噎得直翻白眼,一边去匣子里取墨锭,一边猛锤自己胸口,哐哐几下,将那块卡着的点心艰难咽下去。

憋红的脸稍稍恢复,我站在太孙旁边为他研墨,只见他笔墨自如,眉眼专注,三两下在纸上画了只老鼠。

灰白色的小胖鼠,憨态可掬,豆眼顾盼,生动传神,正贪婪地啃着桌上一只裂开的石榴籽。

太孙画得极好,连白茸茸的鼠毛都勾勒得活灵活现,显得小胖鼠逗趣可爱。

末了,太孙为这幅画命名黠鼠。

那年我十三岁,看到太孙画得这样好,忍不住高兴,眉眼弯弯冲他竖起大拇指。

结果太孙挑眉看了我一眼,轻嗤,又拿起桌上的笔,在老鼠的胡须上点了个不起眼的石榴残渣。

我乐呵呵的,又竖起大拇指冲他拍马屁——

殿下真厉害呀!真厉害呀!

太孙懒得理我,命我将画收好,我连连点头,正要拿画离开,却见他又唤了我一声。

疑惑地回头,他朝我招了下手。

然后我上前凑到他面前,他皱着眉头,面带嫌弃,伸手在我唇边抹了下。

我后知后觉,原来偷吃的点心屑就沾在嘴角。

太孙的话很少,且喜欢安静地待在书房看书。

而我因着自己傻子的身份,越来越不怕他。

困了就抱着桌子腿睡觉,饿了就偷吃攒盒里的点心,并且研墨的功夫也越来越好,从总是沾染在脸上、鼻子上,到手法娴熟,颇是用心地学了一段时间。

无意之中,我还发现太孙常用的松烟墨有点好吃,每次研好都忍不住用手指沾点在舌尖,咂咂回味。

仔细想来,人们对傻子总是颇多容忍和纵容的。

我与太孙的交集,三言两语,仅限于书房,也仅限于偷吃和尝墨,本该一直如此。

直到景寿十二年的中秋宫宴上,烁阳大长公主端给太孙一碗杏酪。

那年宫宴本该是宝宁姐姐和凌邵哥哥随太孙去的。

宝宁姐姐是重华宫的大宫女,凌邵哥哥是武侍,二人皆是常伴太孙左右。

临出发前,玉春姑姑却来回禀,道宝宁姐姐脸上起了疹子不好跟去,打算换云台姐姐顶上。

彼时太孙正在书房,搁下了手中的笔,淡淡道:无妨,让阿温同去即可。

玉春姑姑愣了下,我也愣了下。

姑姑欲言又止,想来是嫌我年龄小,又傻里傻气。

但太孙的话,一向不容反驳。

于是我便随着去了仪元殿,将玉春姑姑的话记在了脑子里,一路低垂眉眼,不敢好奇地观望。

皇家宴席,金暖香彝,轻歌曼舞。

酒过三巡,皇帝有些醉意,由张贵妃陪同提前离开。

他这一走,气氛有了些不同,凤眼明艳的烁阳大长公主,顾盼笑兮,十指丹寇,亲自端给了太孙一碗杏酪。

烁阳大长公主乃先皇之女,景帝之妹,少时曾因和亲远嫁乌羌,景帝即位后,因疆土之争,大邺的兵马打到了乌羌。

据闻那场纷争,烁阳公主在其中里应外合,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乌羌可汗。

正因如此,回到大邺,景帝待她极其亲厚,改嫁太常寺卿,还诞下一女。

连太子都要恭敬地唤她一声姑母,更何况太孙这种小辈。

大长公主很和蔼,只道自己亲自做的杏酪,皇太孙年少,陪着皇祖父和皇叔父们饮了几杯酒,定要尝尝她这碗杏酪,解一解酒意。

满殿目光落在太孙身上。

连太子也言笑晏晏,可我直觉,太孙并不想接。

但他没理由拒绝,因为方才离开的景帝,也尝过了烁阳公主的杏酪。

他静默无声,我在他身边待了三年,感觉到了情绪的异常。

然后我快步上前,接过公主的碗,捧起就喝。

公主震怒,正欲训斥,我已经畏缩着躲在了太孙身后,神情惶然。

没人会跟一个傻子计较,尤其是曾对太孙有恩的傻子。

后来我们平安回到了重华宫。

殿内长明灯摇曳,香炉袅袅。

太孙与我席地而坐,问我知不知道那碗杏酪极可能有毒。

我想了想,认真道:不要紧的,太孙殿下无恙即可,阿温的命不值钱。

他皱了下眉,又问:孤值得你以身犯险?豁出命去?

值得。

为何?

太孙对阿温好。

哪里好?

太孙给阿温点心吃,阿温喜欢太孙。

我傻笑着看他,一脸真诚,他却神情严谨,有些怔神。

怕他不信,我又道:从前在冷宫,刘春公公也给过阿温点心,但他不好,他每次都要抱阿温,我不喜欢他,太孙给我点心吃,从来也没提过要求,所以太孙是真心对阿温好。

我说得诚恳,他却脸色不太好看,抿着唇,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给他抱了?

就抱了一次。

我伸出一根手指:然后被桂花嬷嬷发现了,嬷嬷很生气,她说这样不对,是不好的行为,阿温也觉得不好,从此都不理刘春公公了,他身上很臭。

我心头一颤,有些害怕:太孙,阿温知道错了。

太孙眸子深沉地看我,忽然叹了口气,薄唇微抿,从袖子里拿出了只巴掌大小的蒸蟹。

我有些惊喜:螃蟹?

那蠢笨的脑子,忽然记起宫宴之前,我曾在书房小心翼翼地问太孙:中秋宫宴是不是有蟹?

太孙当时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看书。

我又问:螃蟹有几条腿?

太孙蹙眉,不耐烦地放下了书,侧目看我,眸光清冷。

傻子那时已经不怕他了,瞪着好奇的眼睛,等他解答。

他冷不丁地轻笑一声:蟹六跪而二螯,为八足。

八条腿呀,它可真会长。我惊奇道。

太孙轻嗤,没打算再理我。

然而没一会儿,我又问道:蟹好吃吗?

…………

阿温永远记得,尚为太孙的周承翊,于宫宴上挑了只螃蟹藏于袖中。

深更的重华宫,灯火摇曳,少年皇孙用修长而有力的手,掰开那只蟹,取蟹黄于干净掌心,递给对面十三岁,从未见过和吃过螃蟹的傻子。

秋意浓,蟹黄香,傻子眯着眼睛,小猫儿似的将他手心舔了个干净,一脸餍足。

然后鬼使神差地,皇太孙伸出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颊。

三年的点心养出来的肉,果然手感极好。

景寿十三年,八月。

朝堂党政无止息,因政事得失,宰执蔡章被景帝罢黜发落。

一向唯诺的太子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当众反驳景帝:蔡相以直言得人,父皇却因直言弃他,天下人何议?

景帝震怒,道:便让天下人议朕,贤名留于太子与蔡章,如何?

太子跪地,冷汗淋漓。

不久,太子囚于东宫。

我在书房为太孙研墨,听他冷笑一声,对平西将军府的舅爷陈晏道:祖父最忌皇子结党营私,偏他还是个太子,素日与蔡章并无私交,此番却去触祖父逆鳞,受人挑唆至此,蠢如鹿豕。

捡干净了,又托腮坐了一会儿,还是无聊,最后伸手拉了拉皇太孙的衣袖。

接着,一只手落在了我脑袋上,轻揉了下。

我抬头,正看到太孙在低头看我,黑沉沉的眼睛藏着微光:出去玩吧。

太孙声音低柔,我顿时来了精神,在舅爷讶然的目光下,从地上爬起来跑了出去。

一路朝着冷宫跑去。

跟桂花嬷嬷她们聊了会儿天,又给几个特别老迈的老嬷嬷洗头篦发。

最后走的时候,我背了个烂筐。

嬷嬷问我去哪儿,我指了指甬道往西——

太液池,摘莲蓬。

嬷嬷道:不要乱跑,这地儿乱糟,去年拜月节后,刘春那个老阉货就没了踪影,也不知是不是掉湖里淹死了。

我挥了挥手:嬷嬷你别吓唬我,我每年都去太液池摘莲蓬你忘了,而且我会扒拉水,淹不死的。

皇宫御苑内的太液西池,在六所往西万牲园方向,湖泊辽阔,垂柳依依。

荷叶飘香时节,我满脑子都是多摘些莲蓬,给玉春姑姑她们吃。

往年摘的莲蓬,除了生吃,玉春姑姑还拿来熬汤,她说蓬肉鲜嫩,加冰糖熬汤,清心养神,极适合太孙。

一说适合太孙,我顿时来了干劲。

只没想到半路遇到了张贵妃宫中的秦嬷嬷。

秦嬷嬷待人和善,虽是贵妃身边的老人,却从不摆谱。

我对她一向印象极好。

可这次她言谈举止颇是奇怪,先是问我在重华宫好不好,又问我想不想到贵妃的昭纯宫去。

最后她还说:听闻不久前甬道有个姓姜的老婆子因为痢疾没得救治死了,嬷嬷们年龄大了,辛苦将你养大,你想不想让她们过得好一点?

我诚实地点头:想。

秦嬷嬷顿时满意,刚要开口,我又道:但她们过得很好啊,我经常送吃食给她们,太孙殿下是大善人,待阿温特别好,桂花嬷嬷说姜嬷嬷不是痢疾死的,她就是年龄大了,人人都有那么一天,她还说了,姜嬷嬷有福,是善终,好人才能善终,人不能做坏事,因为坏人会被雷劈死。

秦嬷嬷脸色一变,我未曾察觉,又接着道:太孙殿下是好人,所以他一定会长命百岁,阿温也是好人,能活到九十九呢。

…………

与秦嬷嬷告别后,我哼着歌去太液池摘莲蓬。

却没想到刚刚下水,身后传来异响。

疑惑地回头,迎面砸来一块硬石。

石头砸在脑袋上,热乎乎的血顺着额头淌到眼睛里,眼前模糊,我隐约看到个眼生的太监,又朝我挥起手中的石头……

再次砸下来之前,我已经晕死在了身后的水池里。

此时天色渐晚,湖边无人,太监下水,又按着我的头在水里闷了几下,然后将我往荷叶深处推了推。

几个时辰后,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命大的傻子哆嗦着,从湖的另一边爬了上来。

四周看了看,太黑太冷,远处树影绰绰,如同鬼魅。

我吓得又缩回了水里。

就这么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疼,身子也越来越冷,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大概是要死了,嬷嬷说过,人在临死时会回到最想回的地方。

我看到幼时的自己骑在阿爹的脖子上,手里拿着串糖葫芦。

庙会人声鼎沸,挤来挤去,游街的队伍正从眼前经过。

轿板上高高坐着的男童女童,打扮成菩萨像上的童子和龙女。

我痴痴地看,然后一旁的阿娘笑道:咱们闻笙长得也好看,明年庙会娘找他们去,让咱们闻笙来扮龙女。

第二年,我果真坐在了高高的轿板上,听人们议论说上面坐着的是郡守大人家的幼女,虽说是个痴儿,但长得粉雕玉琢,真是好看。

一路敲锣打鼓。

行至半路,我突然看到了皇太孙。

他在人群之中,穿着朱红色麒麟锦衣,挺拔俊逸,气质独绝。

周遭突然变得极其模糊,一切都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唯留那眉眼阴沉的少年,岿然而立,神情漠然。

那双黑沉的眸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薄唇微抿,凌厉而震慑地唤了一声——

阿温!

只一声,我猛然惊醒,人还在水里,彻骨地寒,周围却是火光耀眼。

大批禁军侍卫举着火把,层层围起了太液池,亮如白昼。

皇太孙就在我面前,如方才一样的眉眼凌厉,面色阴寒且苍白。

然后他一把将我从水里捞了出来,抱在怀里,回了重华宫。

自那之后,我感觉自己脑子更加不够用了。

因为太孙开始说很多我听不懂的话。

他在纸上写——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同月,烁阳大长公主与太常寺卿林大人之女林若薇,同张贵妃所出的晋王殿下,婚期将至。

太孙又写——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不久,林若薇与晋王殿下婚事生出变故,因有人传出林若薇与府里侍从有染,早就珠胎暗结。

烁阳大长公主震怒,直言要将造谣者腰斩。

宫里的张贵妃坐不住了,命身边的秦嬷嬷带着女医去验证真假。

烁阳公主恼怒至极,却隐忍不发。

烁阳公主一个耳光打过去,次日林小姐悬梁自尽。

她这一死,公主与张贵妃的梁子结下了,彻底反目。

重华宫内,太孙握着我的手,落笔如行云流水,在纸上写道——

烘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

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彩于夏月;

因,知洁常自污出,明每从晦生也。

凌邵刚要领命离开,太孙的声音又淡淡传来:他死之后,将他的妻儿寡母,也一同杀了罢。

我侧目看着太孙,殿内烛火轻晃,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出的下颌弧度锋锐,透着森森寒意。

我不由得想要缩回手:太孙,你做坏事了?

声音有些怕,望着他的眼神也惶恐。

却不料他一把握住我缩回的手,低头看我,眼神漠然:阿温怕我?

怕。

孤来告诉你什么是坏事,五岁时孤的乳母被人以全家性命为要挟,投毒于孤,这才叫坏事,母妃留给我的婢子,自她幼时便贴身服侍,后来也能被人收买,宫宴上领孤至冷宫甬道,这才叫坏事,烁阳太姑母贵为大长公主,食邑五千户,偏要妄图搅弄风云与晋王结盟,这才叫坏事,知道我为什么不吃她那碗杏酪吗?

上巳节的宫宴,孤正是因为吃了她递过来的鹿血膏,被宫婢领到冷宫甬道,獒犬闻着味追来。

阿温,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他们不懂这个道理,既如此,孤又何必跟他们客气?

太孙笑得和煦,可那深沉的眼中,冰似的眸子,淬着慑人的阴寒。

他又道: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孤从不相信任何人,也从不会珍视任何东西,所以她们会死,会哭,孤不会,永远不会,登高位者,凄凉万古,孤早就做足了这个准备。

可是,可是太孙殿下很可怜。我红着眼圈,结结巴巴道。

太孙蹙了下眉,神情略微缓和:孤怎会可怜?可怜的是阿温,险些连命也没了。

他的手摸在我脑袋上,前额藏在发间的伤疤,还隐隐作痛。

我拉住了他的手:阿温不可怜,阿温喜欢桂花嬷嬷,还喜欢玉春姑姑,也喜欢太孙,心里有喜欢的人,也被人喜欢,才不会可怜。

想了想,我又道:太孙殿下没有可以珍视的东西,也没有可以相信的人,那也没关系,以后阿温会更加喜欢太孙,相信太孙,那样太孙会好许多,应该不会太过可怜了。

傻子的言语,惹得皇太孙勾了勾嘴角,手摸在我的耳朵上,轻笑一声:好,那阿温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偷吃点心的时候别忘给孤也留一块。

景寿十四年,皇帝寿宴。

太孙送了一副秋菊图,景帝触景生情,想起曾经最喜赏菊的孝文皇后。

被囚近一年的太子殿下,被下旨释放。

同年,景帝道皇太孙已过二八之年,欲为其选妃。

一时间各官家小姐的花名册连同画像,雪花似的飘到重华宫。

也是同年,江北之地因广王宗室强征捐税,闹出近百桩人命案,进京告状的百姓被拦路堵截,杀害无数。

有漏网之鱼告到了大宗正府,结果大宗正府推给了监察院,监察院又推给了刑部,无一人肯受理。

广王是江北之地的土皇帝,势力盘踞。

其已年逾五十,是先帝之子,景帝王兄,当年也曾发兵助景帝登位。

出了这样的事,大家第一反应都是压下去。

直到江北出了暴乱,御史台弹劾三司罔顾人命,致进京告状的百姓走投无路,撞死在宗正府门口的石狮上,景帝怒了。

满朝文武,却无一人肯请命去江北查税收。

太子及诸位皇子,默不作声,十七岁的皇太孙,站了出来。

他走的时候,带了很多人,有凌邵,有宝宁和云台姐姐,还有景帝派遣的文武官员。

我红着眼睛说也要跟去时,太孙不准,他道:江北暴乱,百姓苦宗室久矣,此番无异于虎穴龙潭,阿温也不想拖累了孤,对不对?

只一句拖累,我泄了气。

…………

太孙是五月出发的,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

半年时间,死了位中书平章,还死了位正二品学士。

连云台姐姐也没能活着回来。

宝宁姐姐说,入住万户府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刺杀,云台姐姐被误伤而亡。

好在最后,苛税证据确凿,皇帝秘密调遣监察院人马入江北,由平西将军府的大公子亲自领兵。

广王宗室一脉,被连根拔起,尽诛。

民愤得以平息,皇太孙周承翊,赢了民心也赢了圣心。

这是他开始在朝堂之上立足的第一步。

之后一年,他先是入储政院做堂上官,后又接管了京卫所的指挥使。

他越来越忙,越来越不苟言笑,眉眼深沉,心思深重。

周承翊终于一步步渗透,盘踞扎根,让文武百官明白,景帝膝下,除了母族势力强大的晋王,手执兵权的韩王,八面玲珑的齐王,还有一个已经长大,且威赫慑人的皇太孙。

如此一来,太子的位置反而坐得更稳了。

京中人人都开始怕太孙。

他有手段,有心机,冰冷的眸子深如幽潭,藏匿着的阴寒和冷霜,连烁阳大长公主也不敢再招惹。

我后来很少能见到他,他没有太多时间在书房看书了,早出晚归,有时还染了酒意。

只一次,他回来得早了些,让玉春姑姑唤我去书房研墨。

他安静地听我说着那些废话,然后握着我的手在纸上写字。

太孙身姿挺拔,穿鸦青色袍子,芝兰玉树,风流韵致,身上有清冽冷香。

他在纸上写——

物暴长者必夭折,功卒成者必亟坏,是以天道忌盈,卦终未济。

我问太孙这是何意?

他凌厉的眉眼柔和几分,想来是觉得我傻,解释不通,于是没有回答,而是低笑着问我:齐鲁之地的药墨,好吃吗?

我这才察觉,方才尝的墨,味道与平日不同,于是又用手指点了下,含在嘴里。

有点苦,还有点涩。

嗯,青松木烧出来的烟灰,加了八宝五胆,有清热祛火之效。

清热祛火?那太孙也尝尝。

我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伸手蘸了墨,递到他唇边。

他看着那根纤细的手指,忽然笑了,桃花眼闪过一丝促狭,藏着细碎的光,接着薄唇张开,含住了我的手指。

指尖痒痒的,太孙似乎轻吮了下,我咯咯直笑,一个劲地往回缩。

然后他松开了我的手指,慢慢凑到我面前,唇色红润,眼神晦暗不明,透着幽光,声音也有些哑——

阿温撒谎,这墨分明是甜的,哪里苦?

我惊讶了下,伸手又点了墨,含在嘴里尝了尝。

不可能,就是苦的,涩的。

真的?

他嗓子又哑了几分,一只手扣住我的脑袋,近在咫尺地看着我,垂着鸦羽眼睫,温热的唇微微触碰到我的唇瓣。

张嘴,再让我尝尝。

…………

我懵了,万没想到他要尝的是我嘴里的。

最后我憋着一口气,红着脸仰头问他:太孙,墨是苦的吧?

没尝出来,再确定一下。

他深褐色的眼眸仿佛蒙了一层雾光,声音沙哑,拉着我的手放在身上……

末了,太孙闷哼一声,平息许久,哑声对我道:阿温,孤要选妃了。

嗯?

我疑惑地看着他:我知道呀,玉春姑姑说太子爷像您这么大的时候,您都两岁了,皇上定的是副宰大人家和平西将军府,将军府的表姑娘还是您舅舅家的女儿,大家都说太孙殿下会挑表妹呢。

傻子。

他轻嗤一声,身子微微后仰,手揽着我的腰,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瘦了,书房没点心吃了?

太孙殿下不在,玉春姑姑才不会送攒盒过来。

我半趴在他身上,托腮皱眉,有些苦恼。

唔,那倒是,毕竟在重华宫,只有孤和孤的妃子,才能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太孙侧目看我,神情慵懒,意味深长。

我呆愣了下,脑子细细地思索,将食指咬在了嘴里。

…………

次日,太孙难得没有出去。

晌午一过,他便在书房看书。

没一会儿,玉春姑姑送来了那只戗金红漆的点心攒盒,六种精致的点心摆在上面。

待她走后,我照常伸手去拿,被太孙拿书敲了下。

放下。

太孙。

阿温,孤从前念你年幼,对你颇多纵容,如今你已然是大姑娘了,既是我重华宫的人,今后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太孙。

我有些慌了,不知他为何突然又变得这般严厉,于是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我就吃一块。

不行。

太孙,求求你了。

没得商量。皇太孙眉眼未抬,声音冷漠无情。

趁他不备,我猛地伸手抓了块红豆糕,直接塞进了嘴里。

皇太孙:……

最后我被他敲了下脑袋,被罚抱头蹲地一个时辰。

太孙站我面前,缓缓蹲下,叹息一声:阿温,孤说过了,在这重华宫,只有孤和孤的妃子才能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我含着哭腔,问他:那我能做你的妃子吗?

太孙剑眉挑起,似乎十分惊讶:你再说一遍。

我能做你的妃子吗?

我抬头看他,见他仿佛一脸为难,委屈地提醒他:我救过你,你忘了?

挟恩图报?

可以吗?

也不是不行。

周承翊慢条斯理,笑得温吞和煦:孤的妃子可不是那么好当的,阿温既开了这口,可不能反悔。

几日之后,圣旨传下。

皇太孙选妃,没有挑副宰大人家的小姐,也没有挑自己的表妹,他向皇上奏请,要娶那位死在江北的中书余平章大人之女。

太孙直言,江北查税,余大人因公殉职,临死前唯放心不下家眷,将女儿托付给了他。

平章政事从一品,若让其嫡出之女为侧妃,难免有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感。

此话传出,满朝文武无不动容,夸赞太孙至仁至义。

景帝应允。

然而因余小姐要为父守孝三年,届时太孙又年逾二十,于是景帝做主,令其先纳侧妃。

不知太孙是如何周旋的,几日之后,皇帝命我觐见。

大殿之上,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只听皇帝声音不悦:真不是傻子?

我惶惶抬头,窥见天威,也看到太孙站在一旁,身着九蟒金袍,长身玉立,神情镇定,朝圣上揖礼道——

皇祖父莫要吓到她,她胆子小,但当真不傻,只是心性至纯罢了。

胆子小,如何当得你的妃子。

承翊喜欢她。

皇太孙声音恳切:幼时皇祖母曾对孙儿说,生于皇家,劳心治人,宵衣旰食,若连个喜欢的女子都不配有,要那些至高之权意义何在,孙儿一直记得她的话。

提及孝文皇后,景帝果然神色动容,语气也松软下来:你要娶余平章之女,朕准了,原是打算另挑家世好的贵女给你做侧妃,如今你自个儿又选了个出身卑微的,今后连个有权势的岳家都没有。

皇祖父正值盛年,乘御四海,天下是周家的天下,我大邺皇子皇孙,何须仰仗有权势的岳家。

周承翊声色淡淡,不以为然,却使得景帝龙心大悦,一脸欣慰,连说三个好字。

最后他连对我的态度也和气很多,叮嘱我要好好做太孙的妃子,繁衍子嗣。

周承翊带我离开太极殿。

行至半路,拉住了我的手,感觉到了掌心的汗津,忍不住轻笑一声:怕什么,有孤在。

我的脑子仿佛还留在太极殿,忍不住道:殿下方才说我不是傻子。

嗯?他勾了勾唇角。

我也觉得我不是傻子。我认真道。

他呵了一声,颇是好笑道:阿温,你确实是傻子。

……

我神情顿时失落起来,他又笑一声:不过,从今往后,便是孤一个人的傻子了。

我成了皇太孙的妃子。

当晚玉春姑姑将我洗干净,打扮得香香美美的,送到了太孙的寝宫。

太孙果然遵守承诺,桌上摆了六式点心,盘子里满满的长生果、枣子、桂圆。

哦,还有一壶酒,以及燃着的大红喜烛。

太孙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正塞了满嘴的东西,拍着自己鼓鼓囊囊的腮,一脸傻笑。

他挑了下眉,眼底闪烁着微光,上前坐在桌前,拉我在怀。

手掌摩挲了下我的脸,他戏笑道:哪里来的小老鼠,又在偷吃。

我瞪眼看他,咽了嘴里的东西,一本正经道:我不是老鼠,也没有偷吃,玉春姑姑说这些都是我的。

嗯,都是你的,好吃吗?

好吃。

给孤尝尝。

我坐在太孙腿上,闻言伸手就要去拿桌上的点心,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红烛的亮光下,他看着我,眼中含笑。

微微的讶然,我迟疑道:要尝阿温嘴巴上的吗?

嗯。

说罢,我张开嘴给他看。

太孙又笑了,他今晚似乎特外开心,勾起的唇角始终未曾放下。

阿温抹了口脂?他声音温软。

我忙点头,懊恼道:对对,玉春姑姑帮我涂的,她说要让太孙看看,可是也被我吃光了。

没,嘴巴上还有,阿温很乖,给孤留了。

他声音低沉,拇指抚过我的唇,眸光流转,幽深至极。

我眼睛转了转,仿佛领悟到了什么:太孙想尝阿温的口脂?

想,阿温给不给尝?

嗯嗯,可以的。

我郑重地点头,然后盯着他红润的唇,主动凑上去亲他。

太孙却以两根手指夹着我的腮,将我的脸转到了桌子的方向。

满桌的果子和点心,红烛下,还有一壶泛着玉光的酒。

太孙倒了一杯,递到了我的唇边:点心都吃了,酒怎么可以不喝?阿温乖,张嘴。

声音含着几分诱哄,玉杯送过来,我下意识地就张开了嘴。

生平第一次饮酒,咽下就悔了,辣得小脸皱成一团,连连哈气。

辣……

话音未落,太孙吻上了我的唇。

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那酒的缘故,我莫名地觉得热。

意乱情迷之中,隐约记起玉春姑姑似乎说过,桌上的酒是合卺酒,要两个人喝的。

太孙,酒……

孤不需要。

他温热的气息落在我的脖颈,哑声道:阿温,今晚,请多担待。

…………

景寿十六年,皇帝龙体抱恙,病愈后入皇家道观大邺玄殿斋戒修身。

储政院废置,改为储庆使司,皇太孙至正二品,同太子监国。

朝堂风起云涌,明眼都能看出,这是皇帝在为太子放权,有心考验。

太子丝毫不敢懈怠,焚膏继晷,宵衣旰食,索性住在了储庆使司。

那段时间,皇太孙也很少回来。

我在重华宫吃吃喝喝倒是自在,玉春姑姑笑话我长胖了许多,怕是不久又要重新量尺寸做新衣。

她还说我面颊红润,气色极好。

我想了想,认真道:因为太孙不在,我睡得好,跟太孙一起睡觉太累了,每次到天亮我都腿软起不来,上次他明明说在储庆使司忙了几日乏得很,想早点睡,结果又是阿温哭着求他才肯罢休,真是把我累惨了……

我说得起劲,玉春姑姑一把捂住我的嘴:祖宗,这种事就别往外说了。

景帝从大邺玄殿回来,已经是四个月后。

太孙回了重华宫,太子爷倒是仍旧忙碌,因为皇帝很满意他的监国成效,很多事仍旧交给他来处理。

但是想来总有一些官员心知肚明,储庆使司内,太子与太孙常因政见不合,父子俩剑拔弩张,关系极差。

太孙很累,他回来之后在书房召了舅爷陈晏,面色阴沉,道太子身边的幕僚于怀宗是个奸诈趋奉的小人,此人留不得。

近些年,太孙在朝中站稳了脚,也有了一些势力,但暗杀东宫幕僚,实在太难,尤其那人还是太子心腹,整日形影不离。

事情还需从长计议。

舅爷走后,殿内异常安静,太孙疲惫地揉着眉心。

我在殿外探头看他,学老鼠叫了一声——

吱吱吱。

他抬起头来,神情一瞬间变得柔软,凌厉眉眼漾起笑意。

阿温,过来。

我走过去坐在他怀里,钩着他的脖子,傻笑着看他:我学得像不像?

不像,重华宫哪有老鼠。

哼,那你看这样像不像?

我做了个斗鸡眼,上唇咬住下唇,露出两颗门牙。

像。

太孙忍俊不禁,将我的腰揽向他,温热气息扑在我耳畔,低声道:有没有想我?

我有些痒,推了下他。

他扬眉,不满地看着我:不想?

想呀,可是每次想你我都想吃东西,玉春姑姑她们笑话我又胖了,我也怕你笑我胖,所以就忍着不去想你,也就不用嘴馋了。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他却皱了眉,不甚高兴道:阿温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无须在意这些。

说罢,手又摸在我的腰间,加了一句:再胖一些也无妨,孤总能抱得动你。

我顿时十分感动,将脸贴在他脸上:太孙,阿温好喜欢你,你最最好了,我现在想吃酱肘子。

太孙笑了,起身一把将我抱起来,作势往内寝走去。

我疑惑道:诶,你不带我去吃酱肘子吗?

吃,但是孤也饿了,本还可以再撑一会儿,阿温突然说好喜欢我,感觉更饿了。

…………

景帝自大邺玄殿回来后,有太子继续监国,素日无事,突然想起来赐给太孙两名婢女。

名义上是婢女,容貌却是个顶个的好,肤如凝脂,艳若桃李。

太孙年轻气盛,且余家小姐尚未出孝期,想送女人给他的不在少数。

旁人倒能拒绝,皇祖父的赏赐却不得不收。

但他一次也没召见过她们。

我不解地问他:她们长得可漂亮了,阿温那日也见到了,太孙不喜欢吗?

不喜欢。

哦,太孙喜欢余家那位姐姐。

我自顾自地下了定义,咬着唇,神情略显落寞。

太孙闻言放下手中的书,好笑道:吃醋了?

我不开心道:我那日突然想到,余家姐姐以后要做太孙妃的,那便是她和我一样,太孙也会跟她一起睡觉,哄她抱她,这样一想,心里好难受,太孙,阿温是不是不该这样,这样是不对的。

傻姑娘。

他轻笑一声,摸了摸我的头,眼睛漆黑幽谧:孤向你保证,即便将来娶了那余家小姐,也不会像喜欢阿温一样喜欢她。

可是,这样不好,她会很可怜。

可怜?不,她一点也不可怜,余家需要一座靠山,她是余平章嫡出之女,该当明白嫁给孤是为了什么,孤可以给她立足之本,除此之外,不该太贪心。

可是……

没有可是,阿温,孤说过,从不相信任何人,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除你之外的女人,孤都不信。

仔细想来,他愿意信我,很大概率仅是因为我是个心性至纯的傻子。

但那时傻子不知,她只看到太孙淡漠的眸子,映着她的影子,这样的目光属实难以招架,傻子郑重道:太孙,除你之外的男人,阿温也不信。

…………

景寿十六年,年关,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大批禁卫军封锁东宫,也封锁了重华宫。

太孙不在,一片混乱,玉春姑姑说他去见了陛下。

皇帝得到密报,东宫之内藏有龙衮。

紧接着禁卫军真的搜出,太子寝宫有件九龙黄袍。

太子监国,竟监出了谋逆之心。

天色渐晚的时候,太孙回来了,一个人在书房待了很久。

我去找他时,推开殿内,看到他席地而坐,漠然地抬起了头。

棱角分明的脸,在昏暗之中若隐若现,凌厉眉骨至清冷下颌,分割出一道弧线,一半藏于暗中,一半映着微光。

郎艳独绝的一张脸,冷如寒霜。

他抬头看我,面无表情。

我走过去,跪在他面前,轻声道:太孙,你饿不饿?

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冰似的眸子,无半分温度,最终冷笑了一声:阿温,孤败了。

登高位者,凄凉万古。

他做足了这个准备,历经阴谋与背叛,机关算尽,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站稳了脚,结果被拉入深渊。

景帝没有见他。

那平日器重他的皇祖父,首先是一位帝王。

已至花甲之年的帝王,有自己的猜忌、疑心、戒备。

任何觊觎他皇位的人,都将体验到皇家的无情。

任何人。

皇太孙笑出了声,冷笑,狂笑,不甘的笑,最后化为绝望的笑。

竟败给了这样的蠢货,孤的命和他拴在一起,荣辱相生,我为他层层铺路,可到头来吾之父,蠢如鹿豕……

我有些怕,这样决绝的皇太孙。

我拉着他的手,放在小腹上——

太孙,没有败,阿温肚子里有你的孩儿。

四个月的孕肚,还不算显怀,面无表情的皇太孙神情有一瞬间的松动,很快化为更深的阴郁。

孤,对不住他。

…………

那晚,重华宫失了火。

因皇帝下令封锁,不准任何人出入,火越烧越旺,在黑夜之中直冲天上,亮如白昼。

是太孙放的火。

我知道他在等一个机会。

若有人来救火,意味着他的皇祖父还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可惜,没有人来。

漫天大火之中,太孙拿起了剑,开始在宫殿杀人,燃烧的炼狱,笼罩在惨叫声中。

宫人和侍从,纷纷倒下。

太孙像是地狱爬出来的修罗,狠戾绝情,血溅到眼睛上,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我捂着耳朵尖叫,蹲在地上,身子颤抖。

犹记玉春姑姑说过,皇帝舍弃了太孙,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重华宫。

下场已然注定,只没想到最后会是太孙手刃了他们。

惊惧之中,我的胳膊突然被人一把抓起。

太孙的脸映着火光,艳绝又残忍。

他一手执剑,一手拽着我,决绝地走进了燃烧的寝宫。

熊熊大火映在我眼睛里,灼热烫人,耳边是火苗的嘶舔声,我抱着他的腰,在他怀里大哭——

太孙!太孙!

我不想死!你恩将仇报!

嗯?

他神情缓了缓,垂眸看我,摸了摸我的脸,眉眼深沉:傻姑娘,孤就你这么一个女人,我在哪儿,你自然就要在哪儿。

景寿二十年,我与周承翊的孩子已经快四岁了。

我们住在一处竹林。

林子里芳草鲜美,人迹罕至,寂静空幽只听得到风吹竹动,沙沙作响。

林中小院干净整洁,笼子里还新养了几只小鸡崽儿。

竹屋里,周承翊在杀鱼,是他一早从河里抓来的,说要蒸出来给儿子吃。

我们的孩子,叫周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周承翊不再写那些我看不懂的词了,他有时握我的手,有时握鸣儿的手,在纸上写——

一川松竹任横斜,有人家,被云遮。

雪后疏梅,时见两三花。

比着桃源溪上路,风景好,不争多。

他在我耳边笑着解释,每一句的意思,都细细说给我听。

那双握笔握剑的手,也会宰鱼杀鸡,洗手做羹。

他穿青衫袍,身姿挺拔,如林中青松与翠竹,风雅俊逸。

曾经眉眼凌厉阴沉的皇太孙,如今变得很爱笑,且笑起来风流倜傥。

他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还能练字、做饭、舞剑。

我也学会了很多,会养鸡,会种菜,还会给鸣儿缝衣裳。

四年前重华宫的那场火过后,皇太孙已经死了,皇帝恸哭过后,下令诛杀了东宫的所有人。

太子殿下被赐毒酒一杯,与其来往密切的官员,也未能幸免于难。

想来活下去的,只有我和周承翊。

漫天大火之中,他撬开寝宫密道,带我逃了出来。

仿佛大梦一场。

四年后,鸣儿会稚声唤爹娘,我肚子里又有了一个小家伙,院子里小鸡咕咕叫,林子里黄鹂声声响。

可我知道,那些过往皆不是梦,也不会成为过去。

周承翊教鸣儿习字、练武。

教的是志在林泉,胸怀廊庙。

教的是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天下乃天子只所有……

他没有忘。

我知道的,因为竹屋之中,偶尔会有贵客到访。

除了陈晏,还有一个当年事发之后便不见了踪影的凌邵。

再后来,又来过两次其他人,我不认识,但他们很激动,年逾五十多岁的老者,见到周承翊便跪下了。

他没有忘,他会站在竹林之中,目光眺望远处,岿然而立,身影孤傲,仍是那个威震慑人的皇太孙。

我若唤他一声,他回头看我,又会恢复一派温润和煦。

我身怀有孕,他什么都做,晚上还会打了热水帮我洗脚。

鸣儿睡后,他拥我入怀,隔着微微隆起的孕肚,亲吻我的额头。

那四年,是我一生之中最安详快乐的时光。

然而后来,不知朝堂又是怎样的风向,听说景帝又抱恙了,如今是晋王殿下监国,韩王领兵蠢蠢欲动,齐王最会笼络人心,那些狐狸一样的老王爷和其余皇子,个个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三月,齐王因结党营私,被景帝罢黜为庶人。

周承翊开始走出竹林,有时十天半月也不曾回来。

为了照顾我,他不知从何处寻了个婢子,为我和鸣儿洗衣做饭。

他很放心,因为竹林里,有他安排下的暗卫。

但我不安心,因为他偶尔回来,我发现那个眉眼伶俐年轻漂亮的婢子,总是红着脸偷偷看他。

鸣儿叫她阿欢姐姐,十六岁的姑娘,面颊粉艳如桃。

有次周承翊回来,她格外激动,烧了洗澡水不说,竟然还在他泡澡的时候帮我进去送了衣裳。

待我发现时,她已经红着眼睛抹泪出来了。

我有些不满:我想生个女孩,为何一定要生儿子。

女孩柔弱,总需人保护珍视,牵肠挂肚,太麻烦,不要也罢。

他声色淡淡,我却皱起了眉头,不高兴道:要的,我可以保护她呀,阿温丢了自己的命也会保护好她。

周承翊眸光一紧:不准胡言,阿温喜欢,我自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们母子三人,怎会叫你丢了性命。

他有些生气,我钩着他脖子,习性使然地贴了贴他的脸——

周承翊,你最最好了,阿温会让他们乖乖的,绝不给你惹麻烦。

自四年前安顿在此处,他便不再准我叫他太孙。

我一开始叫他相公,后来鸣儿会说话了,唤他爹爹,我脑子一抽,也跟着叫他爹爹。

结果是他眸色晦暗,将我拎到床上教训了一番。

后来我哭着说不叫了不叫了,他却又在我耳边戏笑:叫吧,想叫就叫,反正没人听见。

再后来,我大着胆子叫他名字,他挑眉看了我一眼,并未说些什么,我便时常这样叫他。

眼下我态度亲昵,又吧唧亲了下他的脸颊,他眉头舒展,望着我的眼神又变得晦暗难言。

阿温。

他的手探进裙摆,握住我的脚踝。

我立刻了然,松开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不可以的,你忘了鸣儿还在肚子里的时候……

那时,太孙血气方刚,在我大着肚子的时候,诱哄我说轻点无事,结果第二天不小心见了红,吓得我直哭,他则慌得脸都白了。

自我再次怀孕,他一次也没碰过我。

一番义正词严地拒绝,他又把我抓回怀里,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笑:不是那个意思……

最后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阿欢带着鸣儿在院子里玩,我有些不好意思。

周承翊倒是一派的坦然自若,看着阿欢淡淡道:你回去吧,不用过来了。

我原以为是因为他在家的缘故,结果待他再次出门,换了个年龄很大的婆婆过来,才明白他是将阿欢给撵走了。

景寿二十一年,我又诞下了一个孩子,仍旧是个儿子。

我很失望,周承翊很高兴,他为孩子取名周鹤鸣。

只是他更忙了,我也很忙,在婆子李氏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照顾孩子。

偶尔他回来,我没空理他,抱着小鹤儿爱不释手。

周承翊有些吃味。

我后来也吃味了,因为开始有个光鲜艳丽的姑娘常来竹屋找他。

那姑娘叫他表哥。

是平西将军府舅爷陈晏的嫡出三女,叫陈丽棠。

周承翊一向不喜别的女子与他亲近,但三小姐是个例外。

她笑吟吟地与他谈诗论赋,竹屋窗口,倩影窈窕,周承翊在纸上写下——

春归时节,满院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再后来,我看到她坐在周承翊怀里,抱着他的腰,情意绵绵。

周承翊身子微微后仰,神态慵懒风流,手指轻触她的面颊,眉眼肆意。

她整理衣衫走出屋子的时候,我抱着小鹤儿正在院子,一瞬间突然觉得,我就好似那日的阿欢,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陈丽棠撩起眼皮看我,眼底藏笑,还笑盈盈地上前逗弄了下我怀里的小鹤儿。

她道:小鹤鸣,表姑姑下次再来看你。

临走的时候,还心情大好地摸了下在外面玩的鸣儿。

她很和蔼,待两个孩子亲近,唯独,从头到尾不曾看我一眼。

竹屋檐下,起风了,周承翊着素白的袍子,负手而立,衣袂飘飘,好看得似谪仙一般。

我只抬头看他一眼,抱着小鹤儿的手微微发紧,然后眼眶一红,低头就要进屋。

而他伸手拦住了我,似笑非笑,声音与多年前如出一辙——

醋了?

我拿眼瞪他,低头又要进屋,他却一把夺过小鹿儿,转身将孩子交给了李婆子。

然后他拉我进了那间书斋,关了门,将我抱在怀里。

我挣扎着推开他,边推边哭。

周承翊任由我打他,最后握住我的手腕:阿温,阿温……假的,都是做戏,我知道你看到了,我换过衣裳了,没碰她,就抱了下。

我伤心得大哭,他的手擦去我脸上的泪,声音又低又沉:你说过信我的,傻姑娘,我不会喜欢旁人的。

那,那她算什么?

阿温,再给我一点时间,快了,现在是紧要关头,陈家那边不能有半分差错。

我在他怀里,听着他铿锵有力的心跳,闻着熟悉的气息,莫名地被他安抚了情绪。

是的,阿温是个傻子,只要他说,向来信他的。

可是后来,他消失了整整半年。

竹林不安稳了,大批身着铠甲的禁军,来接我们。

我在桃源恍如隔世,不知景帝驾崩,也不知新帝已然登基,名字叫周承翊。

来人是凌邵,如今的禁军统领。

我们娘仨,未曾收拾任何东西,匆匆上了马车。

行至半路,仍脑袋懵着,缓不过神。

鸣儿问我:娘,我们马上就能见到爹爹了吗?

是,你们会见到爹爹。

爹爹……

我忽想起幼时,我的爹爹,找五米道人算命,那人怎么说我来着——

童女贵命,虽心智薄劣而高自比拟。

他说得真准,但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傻子。

半路马车被截停的时候,我看到了平西将军府的舅爷,陈晏。

他已经人至中年了,从前是宫内的禁军首领,如今是位高权重,手握兵权的陈国舅。

国舅爷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大批侍卫,神情凛然,手握圣旨。

诏曰,陈氏女丽棠,乃国舅陈晏之女也,世德钟祥,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以册宝立为皇后……

我明白了,他说他奉新帝旨意,来接两位皇子入宫。

凌邵不肯,直言主上叮嘱于他,务必亲自护送。

然他和周承翊都不会想到,禁军时至今日,竟仍旧听命于陈国舅。

我明白了,周承翊好不容易登上了那个位置,拥有至高之权,却仍有很长很难的路要走。

朝局的混乱,外戚的专权,他需要时间来一一化解。

可我,似乎等不到了。

凌邵红了眼,拔剑指向国舅。

然而,他孤身一人。

我摸着鸣儿和小鹤儿的小脸,贴了贴,又亲了亲,万般不舍地叮嘱:要听话呀,要乖呀,马上就能见到爹爹了。

然后我下了马车,站在了陈国舅面前。

一个傻子,挺直了腰杆,昂起头,对众禁军、对陈国舅、也对凌邵,义正词严道:我儿乃新帝之子,天命所归,大邺玄殿高堂明镜,周氏列祖太宗此刻正睁眼看着你们,皇子入宫,若出了半分差错,在场各位,无一人可活,死后必入阿鼻炼狱,永坠此间,不得超生!

说罢,我跪地对陈国舅磕了头,又对众禁军磕了头,起身揖礼道:

二位皇子,就有劳各位辛苦护送了。

陈国舅面色阴沉骇人,众人默不作声,我又朝凌邵深深揖礼:凌邵哥哥,阿温,便将孩子托付于你了。

我知道,他会做到的,即便拼上一条命。

犹记从前,重华宫内,周承翊尚是太孙,凌邵尚为武侍,我是傻乎乎的小宫婢,见他时开心地唤一声凌邵哥哥,那少年也会脸色一红。

后来,我去太液池摘莲蓬,有次还是他帮忙背筐。

送回重华宫时,他从筐里拿了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笑容灿烂地告诉我:阿温,你只顾着摘莲蓬,我帮你采了一朵花。

我眉开眼笑地拿着那枝荷花,进了殿内想找瓶子插上,无意被太孙看到。

太孙似乎什么都知道,他仗着比我高出一头,从背后抽走了那朵莲。

我回头,他神情漠然,冷笑:花还没开,不好看。

然后他扔了那枝莲,我瘪嘴哭了。

太孙一时有些慌,摸了摸我的脸,又低声哄我:别哭,回头孤帮你摘一枝开得最好的。

我撞死在了凌邵哥哥拔出的剑上。

他将我抱在怀里,手在抖,想要捂住我的脖子。

血是温热的,源源不断流出。

凌邵哥哥的眼泪,也是热的。

他在哭:阿温,阿温……

闭眼之前,我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喃喃道:我信他,我永远信他。

五米道人算得准,我夫君是皇帝,儿子是皇子,我当真是贵命。

可是他算得也不准,阿温,曾也是官吏家的小姐。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傻子。

现在,我也要回去找我阿爹阿娘了,他们在庙会上等着他们的女儿闻笙。

闻笙会骑在阿爹的脖子上,拿着冰糖葫芦,高兴地看龙女游街。

还会由阿娘打扮一番,也坐在上面当龙女。

锣鼓声声,人声鼎沸,人潮拥挤。

只是人群之中,再也不见了那眉眼凌厉深沉,穿朱红色麒麟锦衣的少年。

他叫周承翊。

是我的夫君。

阿温,永远信他……

史记,景寿二十一年,隆冬,景帝薨,传位于皇太孙周承翊。

武昭帝周承翊,为大邺第七任皇帝,成德元年登基。

昭帝乃废太子周慵之嫡子,出生那年,景帝方夺兄权,谓之为天选之嫡孙,册封为皇太孙。

景寿十六年,废太子周慵因谋逆被赐死,皇太孙周承翊,火烧重华宫,后不知所终。

景寿二十一年,景帝之皇三子晋王于太极殿登位,皇太孙周承翊,手持祖父遗诏,调禁军与京指挥所卫军五万余人,发动政变,黜晋王退位。

后皇太孙登基,改年号成德,为武昭帝。

武昭帝一生,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自登位朝无废事,宵衣旰食。

然这样一位皇帝,后世记载褒贬不一,其因有二。

成德三年,武昭帝忌外戚专权,废皇后陈氏,囚于冷宫,后又绞杀。

皇后母族,满门抄斩,陈国舅凌迟处死,悬首级于南城门。

至此,武昭帝专权。

陈氏一门,乃武昭帝外祖一脉,其却赶尽杀绝,手段狠厉,被人诟病。

后武昭帝一生不再立后,专精于朝政。

其膝下两子,皇长子周鹿鸣,成德五年册封为皇太子。

皇次子周鹤鸣,成德七年,封为成王。

成德九年,武昭帝病逝。

在位期间,削藩王,整吏治,重用贤臣,振兴科举,为后世兴盛打下基础。

然其病重那年,性情大变,善猜忌,将多位股肱之臣罢黜痛贬。

直至皇太子周鹿鸣登位,复职诸臣。

新帝登基那年,已是兴弘元年。

武昭帝牌位入皇家道观大邺玄殿,天阴有雨,新帝负手立于寺庙高台良久,听钟鼎三声,对为其撑伞的皇弟成王,道:熬出头了,如他所愿。

熬出头了……

史书不会记载,也不会知道,武昭帝一生,如南柯一梦。

皇太孙周承翊,三岁丧母,养于东宫。

五岁因乳母投毒,险些丧命。

后被孝文皇后接到身边照养。

其八岁那年,随帝后南巡,豫州遇刺,景帝受伤,致孝文皇后病逝。

天子之怒,如雷霆万钧,豫州大小官员皆被痛贬流放。

八岁的皇太孙,看着他们披枷戴锁,哀嚎哭啼。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坐在地上的小女孩。

粉雕玉琢,如年画上的娃娃,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身上卡着的枷锁。

她太小了,那枷锁根本罩不住她的脖子,直接滑到了肩头,把她双臂卡住了。

然后枷锁太重,她站不起来,索性坐在了地上。

有人在哭着喊她——

闻笙!闻笙!

小女孩想站起来,连声应着:在!在!

可她站不起来,一次次地又跌坐地上。

涨着累红的小脸,连续试了几十次,还在试。

像个傻子似的。

后来,他便把这事忘了。

皇太孙,居重华宫,自幼见惯了阴谋诡计。

天生就要做储君的太孙,太多双眼睛盯着。

他一路披荆斩棘,险境求生,靠的不止是运气。

押上这条命,凝视深渊,人也变得越来越狠,越来越冷。

君上之于民,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

他告诉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之前,他可以不择手段。

十二岁的少年,早已养成一副冷硬心肠,他从不信任何人。

上巳节宴席,烁阳公主笑吟吟地给他鹿血膏,他恭顺有礼,实则心里早有盘算。

宫女算计着将他引到冷宫甬道,被獒犬撕咬,最终被禁军首领陈晏射杀。

只没想到,凭空跑出来个拿着棒槌的小宫婢,不顾危险也不知道害怕,照着狗头哐哐直敲。

阿温,是他人生中的唯一一个意外。

獒犬的牙上有毒。

他思考着,不如就计让那小宫女毒发而死,他可以借东风之力将此事闹大,将烁阳公主拉下来。

一念之间,阿温的命悬在他手里。

动了杀念的同时,他又想起那女孩冲过来的身影,义无反顾,啊啊大叫。

傻子一样。

傻子的命不值钱,但傻子很可怜。

一生之中唯一的心软,他留给了阿温。

多年后忽想起来,又一头冷汗。

幸哉,阿温差点死在他手里。

小傻子总是傻呵呵的,但长得真心好看,杏眼桃腮,胖乎乎还未长开的脸,笑起来梨涡旋旋。

她原叫闻笙,太孙想起来了。

自他幼时起,便知人心险恶,皆为利往。

唯有一个傻子阿温,了无心计,抱着他的桌子腿昏昏欲睡,开口向他讨点心吃。

傻子的眼睛清澈澄净,看他的时候充满希冀。

异常严厉的皇太孙,总不忍心拒绝她。

她可真能吃,一下午能将攒盒里的点心吃光光。

后来,被玉春姑姑训斥,她不敢明着要了,改为暗里偷。

以为他眼瞎,一边滴溜溜地打量,一边偷偷伸出小手去摸。

太孙觉得有趣,跟个小老鼠似的,鼓囊囊地塞进嘴里,背着他吃干净,回过头来嘴角还留有证据。

贪吃的小东西,连他的松烟墨也不放过。

他的墨自然是极好的。

产自黟山,为皇家贡品。

第一次见她伸着手指头蘸墨吃,吮得津津有味,他愣住了。

突然很想笑,也很难不笑。

于是他呵了一声,从此每次见她这般行径,都忍不住嘴角含笑,饶有兴致。

自阿温来了重华宫,皇太孙发现自己尤其喜欢待在书房。

她很安静,很少打扰他。

他也很放松,心情愉悦。

一个有趣的小傻子,在十三岁这年冷不丁地问他,螃蟹有几条腿?

她没吃过,也没见过,但她很想知道,瞪着好奇的眼睛,等他解答。

太孙心里一软,最后带她去了中秋宫宴。

便是那日,她一把夺下烁阳公主送来的杏酪,直接给喝了。

后来她说,太孙殿下无恙即可,阿温的命不值钱。

她还说,值得,因为太孙对阿温好。

心肠冷漠的皇太孙,在那一刻心潮涌起。

一个傻子。

一个全心全意,愿意把命给他的傻子。

丁点恩惠,便对他感激涕零。

他知道,阿温永远不会背叛他。

后来,他待她越来越好,态度温软到连舅舅陈晏都觉得诧异。

再后来,他寻遍重华宫和冷宫,在太液池找到了头破血流、险些丧命的阿温。

那一瞬间,愤怒是从心里烧到四肢百骸的。

烁阳公主之女林若薇,与侍从暗中苟且,这消息是他命人放出去的。

那名叫冯少霄的侍从,也是他命人千挑万选出来的美男子。

他许他荣华富贵,许他平步青云。

但最后,他杀了他灭口,妻儿寡母,一个都未曾放过。

太孙做事,从不给人留下把柄。

烁阳公主丧女,怨恨难平,与晋王及张贵妃彻底反目。

景寿十四年,皇太孙入江北之地查广王宗室税收案。

入住万户府的时候,那名叫云台的婢女每晚被他叫到房中,睡在了他的床上。

太孙去了另一间房,燃灯看书,然后熄灯入睡。

几日后,云台被暗杀。

可惜吗?不可惜。

那婢女本就是太子侧妃安排到他身边的,有几分样貌,在他还未懂人事时便想诱他同眠。

若他犯些荒唐事传到景帝耳朵里,正合心意。

好在,皇太孙一向冷静自持,严苛刻板。

回京之后,他开始在朝堂之上立足,也立威。

十九岁这年,选妃的事终于拖不下去了。

太孙不喜欢女人。

精于算计,为权为势,平添许多麻烦。

若非要选个女人,除了阿温,他谁也不想要。

阿温是鱼目里的珍珠,是皎皎明月。

他确认自己喜欢她。

因为凌邵每次看到她的惊喜眼神,都令他心中不悦,烦躁不已。

诱哄着阿温说出想做他的妃子,太孙吻在她的唇上,食髓知味,难以餍足。

阿温好软,好甜,好香……如此地难以自制。

一向冷静自持的皇太孙不冷静了,昏了头。

后来,阿温成了他的女人。

太子谋逆,他和阿温逃出生天。

他们定居在林中竹屋,过了四年的太平日子。

没有勾心斗角,阴谋阳谋,只有他的妻儿。

一日三餐,捕鱼种菜,白天抱着儿子习字练剑,晚上抱着妻同枕共眠。

他带她去林中采花,溪边泛舟。

在河边烤过鱼,野地看过星星。

这样的日子,轻松惬意,满心欢喜。

但他知道,他终究是要回去的。

他是皇太孙周承翊,国之储君,天选之子。

天下乃天子之所有。

蛰伏五年,一将功成之际,他的舅舅陈晏,直言要将女儿陈丽棠许给他。

发动政变是将脑袋悬在脖子上的事,成了便是登高祭鼎,败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堵上了全族性命,陈家需要一份承诺和保障。

周承翊允了。

承诺也好,做戏也罢,他想,只要他的心在阿温身上,又有何关系。

只没想到,那个傻姑娘仅看了陈丽棠环着他的腰,就哭得不能自已。

周承翊心疼,他吻她的唇,告诉她快了,再等等,给他点时间。

后来,他秘密入宫,见了病入膏肓的皇祖父。

再后来,发动政变,夺权杀戮,他终于一步步,站在了最高位。

一切消停下来,改年号成德,登基为帝。

他与阿温已经半年未见。

陈家急着让他立后,周承翊迟迟不允。

初登大宝,难免自负。

他是天子,阿温为他生了两个儿子,登基之后,自然要立阿温为后的。

然而出尔反尔,卸磨杀驴,不是天子所为。

后位不定,惹陈家不满,他难以接阿温入宫。

周承翊阴沉沉的眉眼,藏着无数帝王心计。

为了接阿温入宫,他册封了陈丽棠为后。

阿温知道了,会哭吗?

他心里突然一阵绞痛。

但是没关系,只要阿温信他,终有一日,那个位置还是她的。

算计了一辈子,步步如履薄冰,险象环生。

这一生,只大意了这一次,便痛不欲生。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

他忘了,这句话曾是他亲口说与阿温听的。

怎么到了最后,自己却忘了?

该死,当了皇帝,便以为自己只手遮天,无所不能了。

阿温死了。

临死前她说,我信他,永远信他。

周承翊觉得自己也死了。

他的灵魂飘在半空,看着那个眉眼威慑的武昭帝,面无表情,不曾透露出半分情绪。

看着他眼底藏着阴狠与诡谲,用时三年,将陈家满门抄斩,皇后绞杀于冷宫。

陈晏的肉一片片割下,犹不解恨。

阿温撞剑而亡。

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会源源不断地流出血,止不住,染红衣衫。

他不能想,每想一次,便痛到想要拿刀剜出自己的心。

为何?为何那日不亲自去接她们?

朝中事忙,与他何干?

为何?为何一定要登上这个位置?

如果不曾走上这条路,他的阿温一定还活在林中竹屋。

他们洗手作羹,耕地种菜,河间捕鱼,养育他们的孩子长大。

好后悔啊,悔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为何会失去阿温呢,一定是老天在惩罚他,曾也为了弄权不择手段。

…………

陈家没了,阿温的仇报了。

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心里想着阿温,觉得自己可以去找她了。

这些年,他一次也没梦到过她。

不,他还不能去找她。

阿温见了他会生气的。

他还要安顿好他们的孩子,看他们长大成人。

武昭帝在位九年,没有空闲过一刻。

满脑子都是国事、家事。

要把路铺好啊,待鸣儿和小鹤儿长大,给他们留一个海晏河清的江山。

他是个合格的皇帝,也是个合格的父亲。

他教他们兄友弟恭,仁义德行,帝王之道。

熬啊熬啊,灵魂在外,看着一具躯壳宵衣旰食,焚膏继晷。

临了,还要怕将来鸣儿登基,那些老东西欺他年幼。

武昭帝开始猜疑,开始心性暴躁,在朝堂上大发雷霆,痛贬了那帮老东西,让他们失权失势,狼狈离京。

最后,他又对鸣儿说,那些老东西都是有本事的,将来你要再将他们请回来。

二位皇儿握着他的手,开始痛哭,一遍遍地叫着父皇。

操劳了九年,悬着的魂终于可以离开了。

终于可以离开了。

大邺玄殿,供奉着他的牌位,为明英武昭帝。

他的魂麻木地看着,转而离开,去了那片竹林。

溪水流淌,竹林作响。

黄鹂鸟声声鸣翠。

他已经不是明英武昭帝了,是皇太孙周承翊。

他的魂穿着青衫袍,空无一人的竹林,他一步步走在地上。

最后,他到了竹屋。

看到笼子里小鸡崽儿咕咕直叫,他的姑娘在背对着他喂鸡。

听到动静,她起身回头,熟悉的眉眼,清澈澄净的眼睛,漾起惊喜的光亮——

太孙!太孙!

她冲到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哭了笑,笑了哭,最后抬头埋怨:周承翊,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灵魂一瞬间有了安身之所,他紧紧地抱着她,低头埋在她的脖颈,一遍又一遍地呢喃:阿温,阿温……

我在。

你一直在等我吗?

对呀,本来都要走了,可我突然想到你会很可怜,阿温最最喜欢你了,不舍得,所以便留这儿等你……

他在哭,在发抖,脆弱的灵魂不知所措,最终哆哆嗦嗦地吻在她的唇上,紧贴着,千言万语,一句也说不出口。

傻子,傻子……

只有傻子才会坚信,他一定会来。

日月冉冉,岁不与我。

只有小傻子等来了她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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