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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应帝王
《应帝王》从标题上不难看出,是讨论为政治天下,表达了庄子的政治思想和管理哲学。老子云:“王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应帝王》言帝王之治天下,其道相应如此。“应”是顺应的意思,而从管理的角度来看,人为的因素都是外在的、附加的。寓指有为之政祸害无穷。全篇以七个故事,寓托了庄子无为而治的政治主张。
从某种角度上说,通过本篇,可以学到领导之才,也可以学到如何主宰自己的生命。以往,庄子阐述的故事多是悲凉的,语言中表面的消极绝望也容易让人消沉。而在此篇中,庄子一改绝望之气,以一种无比积极上进的心态指引我们前进。
本篇在揭示主旨之后,又连设数寓,层层推进,最后终止于万象俱寂的浑沌境界,再次暗喻无为任化的绝妙意趣。而篇末以“南海”、“北海”作结,又与《逍遥游》开篇的“北冥”、“南冥”遥相呼应,说明内篇结构严谨,文意连贯。
原文: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译文:啮缺去请教老师王倪,问了四个问题,四个问题王倪都说不知道。于是啮缺高兴地跳了起来,立即把这件事告诉了蒲衣子。
蒲衣子说:“你如今知道了这种情况吗?虞舜比不上伏羲氏。虞舜心怀仁义以笼络人心,获得了百姓的拥戴,不过他还是不曾超脱出人为的物我两分的困境。伏羲氏睡卧时宽缓安适,觉醒时悠游自得;他听任有的人把自己看作马,听任有的人把自己看作牛;他的才思实在真实无伪,他的德行确实纯真可信,而且从不曾涉人物我两分的困境。”
原文: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蛮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增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译文:肩吾去见狂人接舆。接舆说:“日中始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他告诉我,君王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制定法律,人们谁敢不听从教化呢?”
接舆说:“这是欺诈虚伪的作风,照这样治理国家的话,就像在大海里凿河,叫蚊子背山一样,根本不可能达到目的。圣人治理天下,难道就是治理百姓的外在行为吗?圣人不过是用自己的正确行动感召别人,使人各尽所能罢了。鸟儿尚且知道用高飞的方法来躲避弓箭伤害,老鼠尚且知道藏于神坛之下的洞里,以躲避熏烟挖地的危险,你怎么连这两种动物的本能都一无所知呢?”
原文:天根游于殷阳,至蕃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译文:天根在殷山的南面游玩,来到蓼水河边,碰巧遇上了无名人,天根便虚心向他请教,说:“请问怎么样才能治理天下呢?”
无名人说:“走开走开,你这个没有一点品位的人,怎么一开口就问这些令人讨厌的问题呢!我正要跟造物者成为朋友,我高兴了,就驾驶起轻盈虚无的鸟儿,飞出天地四方之外,遨游在一无所有空空如也的境界。你为什么要拿如何治理天下的问题来扰乱我的心绪呢?”
天根又问了无名人一次。无名人说:“你应该畅游在恬淡的心境,与淡漠的气体合为一体,顺应自然的规律而没有半点私心杂念,天下就得到治理了。”
原文: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锄。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休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援狙之便执藤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译文:阳子居去拜访老聃,问道:“有这样一个人,他动作迅速敏捷、强干果断,洞察事理深入透彻,学‘道’刻苦勤奋,不知疲倦。像这样的人,他能够和英明的君主相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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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聃说:“在圣人看来,也只不过是为才智所驱使、为技术所拘系、劳累自己的形体、惊骇自己的心神的那种人啊!虎豹因为毛色斑斓美丽而招致杀身之祸,猕猴因为跳跃敏捷、狗因为能捕捉狐狸,才被人们拴住脖子遭到驱使。像这样的动物,也可以拿来跟圣明的君主相比较吗?”
阳子居听了之后,脸色惊恐,不安地说:“请问圣明的大王是怎样治理天下的呢?”
老聃说:“英明的君主治理天下,功德覆盖天下苍生,好像不归自己;施恩于万物而百姓并不需要依赖他;有政绩但又说不出他干了什么,让万物高兴地感觉到都是自己的作用;使自己立足于高深莫测的境地,遨游在什么也不存在的世界里。”
原文: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天,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沽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廖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襄,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译文:郑国有个叫季咸的人,精通占卜相面,十分灵验。他能算出人的生死存亡和祸福寿灾,并说出哪年哪月哪日会发生,太灵验了,简直就是个神人。郑国人见到他,担心他说出自己的死期,每个人都惊慌地躲开了。列了见到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回来后把见到的情况告诉老师壶子,并且说:“起初,我以为老师的道术是最高明的,原来还有更高明的人呢。”
壶子说:“我刚刚传授了你一些道的皮毛,还没传授给你实质性的东西,你就认为自己学到大道了?只有雌鸟却没有雄鸟,哪能生下蛋来啊!你用所学到的道的皮毛就跟世人相匹敌,而且一心求取别人的信任,因而让人洞察底细而替你看相。你去把季咸叫过来,也让他帮我看看相。”
第二天,列子带着神巫季咸给壶子相面。离开壶子家后,季咸就对列子说:“唉!我观察到他面如湿灰,一脸怪异的神情。你的老师快要死了!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最多还有十几天!”列子进到屋里,泪水弄湿了衣襟,伤心地把季咸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露给他看的只是大地阴静之气的样子,既不动荡,又不静止。他大概是只看到我生机闭塞才这样说的吧。再请他来帮我看看。”
第二天,列子带着神巫季咸去给壶子相面。从壶子家出来后,季咸对列子说:“你的先生遇上了我真是幸运啊!症兆果然减轻,他有救了。我已经观察到闭塞的生机中神气微动的情况。”列子进到屋里,把季咸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将天与地那样相对而又相应的心态显露给他看,排除一切私心杂念,生机从脚跟慢慢扩散到全身。这样恐怕已看到了我的一线生机。还是请他再来给我看看吧。”
第二天,季咸又跟列子一起去会见壶子。季咸走出门来就对列子说:“你师傅他心神不定,精神恍惚,我没有办法给他相面。还是等他心情稳定下来之后,我再来给他相面吧。”列子进到屋里,把季咸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露给他看的是还分不出胜负的冲虚之气的样子,他大概是看到我阴阳二气平衡,盈虚消长还看不出来的气机。大鱼逗留的地方叫做深渊,静止的河水聚积的地方叫做深渊,流动的河水滞留的地方叫做深渊。渊分为九种,我才给他看了三种。再让他来给我相面。”
第二天,列子又带着咸季给壶子看相。季咸还没站稳脚跟,就慌慌忙忙地跑了。壶子说:“赶快去追他!”列子没能追上,回来告诉壶子,说:“看不到他的人影了,让他跑掉了,我没能追上他。”壶子说:“刚才我给他看的,也没有脱离大道,是万象俱空的境界,一点迹象都不表露出来。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就像狂风吹起的草芥,就像激流撞击的浮萍,六神无主,狼狈逃跑了。
从此以后,列子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学到,便回家了,三年不出家门。他替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就像侍候家人一样。对于世事不分亲疏没有私念,丢弃过去的一切修饰,恢复原本的质朴和纯真,安然地把自己的形体立于世间。在纷乱的尘世里咯守真实的我,终身不变。
原文: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肤;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译文:不要追求名利,不要充当智囊,不要承担责任,不要主宰智慧。与无穷的万事万物融为一体,游荡在了无痕迹之中。用尽它所禀受的天然本性,不要以为自己得到了什么,只不过是虚无罢了。“至人”心思就如同一面镜子,对于外物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只是客观实际地把它反映出来,从不有所隐藏,所以能够胜任外物而又不因此受到损伤。
原文: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译文:南海的大帝是倏,北海的大帝是忽,中央的大帝是浑沌。倏和忽时常在浑沌的地方聚会,浑沌也经常热情地款待他们,为了报答浑沌的热情招待,倏和忽在一起商量,说:“人人都有眼、耳、口、鼻七个窍孔用来视、听、吃和呼吸,但是惟独浑沌没有,我们试着为他凿开七窍吧。”就这样,他们每天帮浑沌凿出一个孔窍,不料凿了七天浑沌也就死去了。
外篇
在死亡问题上,庄子一反悲观的色彩,认为生死均属自然气化,故而应该乐观地生、超逸地死。既然人的生命是有限的,那么要对生命的有限进行无限的超越,就得抓住本质性的问题,面对纷繁复杂的外部世界,面对深奥难测的生命世界,有限的生命不可能去取得完全的认识。在迷茫之际,我们看到了一线希望―笼罩在万物之上的“道”的圣光。
在庄子的哲学中,“道”是形而上学、无可捉摸的一种“实”象,是无形、无名、超言绝象的万物的本体,是万物的泉源。如果发现“道”便能抓住万物的本质。在庄子的人生哲学中,其所谓的“道”即是那能使有限生命扩充弘扬为无限的东西,它游离在我们身边,只要我们时时以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为本,我们即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其实在庄子看来,能让我们有限的生命通达于无限之中的不是别的什么,正是“自然”,我们无须外借什么手段,只须从“自然”中去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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