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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起
心悦君兮君不配:红颜易碎琉璃脆
1.
我怀了敌国皇子的孩子。
但是,我已亡国。
我的宗亲们,没有一个肯为这小小的宋国陪葬。天下四十国,宋国只是其中极小的一个国家,更何况,我的父皇,皇祖父,都称不上有作为,甚至可谓昏庸。
所以,哪怕我身为长公主,也是宋国宗室唯一的一位公主,即使不殉国,也没人能指责我什么。
我姓宋,名宋慈,我的名字是我的母妃在我出生后送给我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
她卒于我生下后的那一年隆冬。
那时母妃十分受宠,所以我的用度分明是最好的,父皇却很少见我,不喜见我。
三个月前,招惕不废一兵一卒便走入了宋都高阳城,招氏封于卫国,与宋国中间尚隔着韩国。
韩王之死已给我父皇做了一个绝佳的表率,当前线大败的战报传来,他便做好了投降的准备。
半月内连失七城,江山易主,宋国成了诸侯之间的笑柄。
招惕是卫国公子,如今也是卫国唯一的公子,卫国真正的掌权者,但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只是一个招乾的奴仆。
那时二弟送往韩国为质,而韩国与我宋国宗室恰好有些亲缘,设宴款待,为显对韩国的重视与臣服,父皇派出他的嫡次子为质,唯一的女儿参宴。
遇见招惕,便是在那一年,那时我十四岁,招惕十六岁。
宋国受韩国欺压已久,此次看似是一场和和气气的宴会,实则暗流涌动,本来我在宴会上该不太好过。但是当时招乾向我示好,称有意与我,想向父皇提亲,所以韩国也不敢打他的脸。
那时的招惕只是他大哥身边不起眼的、连陪衬也称不上的跟班。
我明白招乾只是想与宋国打好关系,激化韩宋的矛盾,两面夹击对韩国兴兵,我只得告诉他此事不由我做主。
那时候满殿的目光都聚集在招乾身上,唯独我看出他身后那个灰衣粗布的少年,并不一般。
在韩都逗留一月,他是各国宗室都能踩几脚的对象,但是招乾从不阻止别国对他弟弟的侮辱。
心胸狭隘,目光短浅。我那时看着招乾,有些不屑,同为卫国宗室,他却任由他人践踏其尊严;不论如何内斗,一旦外人践踏了我宋国宗室尊严,我一定会维护他。
二弟娇生惯养,见识的少,因为要留在韩都三年,所以总是去与韩国宗室里的公子们打好关系,一日我正与韩国的公主们在御庭散步,又听见了哄笑声。
我在其中年岁最长,但终究是客,云柔笑嘻嘻的要去看热闹,听到这样的动静,都明白了那里在干什么,因为这个月以来,这样的事并不少。
当我过去,只见宋子悠坐在灰衣之人的身上,拿一根两指粗的柳条挥舞嚷嚷着。
韩国的一众公子,光鲜亮丽,围在边上看。
「是谁的主意?」我极少出头,因我宋国国弱,但我看出是宋子悠的主意,别国的人我管不了也没法管,我的弟弟我还是能教训两句的。
宋子悠对外面横的起来,自小到大却没少被我与大哥教训,尤其怕我们,于是便连忙站起,对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招惕缓缓站起,低着头仔细拍去衣上的土灰。
「舍弟无状,唐突了公子。」我对他见礼,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头握着拳。
这群人是多傻才能敢如此戏弄这个人,我瞥见他咬破了嘴唇,死死握着的拳扎不透厚茧密布的掌心,我拉起宋子悠请辞,直到无人处,他才不服气的甩开我的手。
「在高阳你搞这些破规矩便罢了,在外人面前还如此下我的面子,我要写信告诉大哥叫他教训你!」
「你欺辱别人,却看作是自己的能耐了?」我训斥他,「你大可写信,看看是谁遭殃!」
我还想说教他,但他已颇不耐烦,我知道说了也没用了,只好不再理会他。
只是回到驿馆时,我思索一阵,还是觉得送招惕一件礼物赔罪为妥。
宋国歌舞当世一绝,宋国好客天下皆知,如果你是宋国人的朋友,将要远行,宋国人会送给你一块玉佩,保佑你一路平安。
我托人悄悄送给了招惕一块?琈之玉,也写了字条替宋子悠道歉。
悄悄的,只是怕招乾若是知道,会为难他。
许多年以后,事实证明,当年我一时的欣赏和恻隐,再正确不过。
......
2.
入城以后,宋国宗室,招惕一个也没有杀,只是点了两个人的名字。
我与宋子悠。
他当着所有宋国宗室的面,命两名壮硕的兵士,取四尺长小臂粗的木棍,一下下打碎了他双腿的骨头。
即使宋子悠昏死过去,他也未曾叫停,我去看他的眼,他的眼神没有多少快意,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如夫人差点捂着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窝在父皇肩里一眼都不敢看,父皇捂着她的双耳,也没有看,发抖得厉害。
他们并不知晓内情,所以并不敢肯定招惕是不是在杀鸡儆猴。
我自始至终不曾动容,从我知道他在卫国改换乾坤的那一刻,我便知晓宋子悠可能要有麻烦了。
果不其然,韩国灭亡时,韩王死,而韩国的公子们,当年看着取乐的公主们,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
这叫什么?莫欺少年穷?
当宋子悠那里打完了,他环视一眼,对身后那个戴着鬼面具的将军道:「幽禁起来。」
而后,众目睽睽之下,他径自向我走来,把我拦腰抱起。
我只是,意外了片刻。
路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在韩国的时候,没有他说话的余地,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便是刚刚他下令时说的话。
我是宋国的公主,我不殉国,不代表我心里没有宋国。只能说,我是个聪明人,我不蠢。
傻子才去为了已成定局的事赔上命。
我在他怀里,偏过头,看他熟稔地穿过宫室。等他走得久了,我逐渐猜到了他要去哪里,我有些意外,他定是看了宋国宫城的图纸。
果不其然,他的目的地是我的朝云殿。
他走入,素衣吓了一跳,望向我不知所措,我指向殿门叫她出去,她看我一眼,立即退出去了。
招惕将我放下,我望着他,仔细的打量他。他穿着玄金的公子正装,腰间挂着一把形状奇怪的刀,他跟昔年那个消瘦的少年不一样了,虽然仍是瘦,但是浑身都带着一股力道。
他不再低着头,他昂首挺胸,他睥睨万物,他可以尽情以他鹰隼一样的眼眸盯着任何他想的盯着的事物。
曾经他忍常人所不能忍,如今他浑身都危险的告诉你,他没什么耐心,而你明白,你最好不要触怒他。
他剑眉星眸,目若寒星,肤色麦黄,宛如一柄尖枪。
直到我收回了目光,他才把我带去床上。啊,他刚刚是在等我打量他,等我放肆的把这无人敢直视的人尊容一睹。
招惕的动作里,写满了不容拒绝,尽管我也没想拒绝,没有资格拒绝。
他急迫而热烈,肆意而霸道,不允许我动作,不论是推拒还是逢迎,只是牢牢的压制我。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他想的我自然拒绝不了。
而我也不至于与他熟稔到对他多热情,何况他也不允许。
我感到这件事虽然也是他想做的,必要做的事,但是至少他享受其中,眼底写满了快意。
第一次,我见到他称得上好的心情。
似乎,这一幕很让他满意,我也一如他希望的那样,没有横生什么波折。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的这一刻。
即使后来天下人都觉得我是最了解他的人,得到他全部耐心的人,没人知道他在我面前,称得上是沉默寡言。
但在此刻,就在我与他合为一体时,这个沉默的人,捧着我的脸,轻声的安抚我,吻我的眼。
认识他以来,他与我第一次温声说话,是在我亡国的这一天,是我与他再度见面的这一天。
......
3.
我醒的时间一如既往。
照理来说,我若是亡了国,至少会多想一些,保不准夜里便失眠了,只是他这么一折腾,我倒准时睡着了。
他还在身旁,似乎还是在睡,昨晚我没有多余的心思留心他在身边是什么样的,如今醒了,看着他的睡颜,至少没有平常那么让人害怕。
我还没来得及动作,只见他睁开了眼,我立即不自在的移开了眸子,好在他坐了起来,而他没有一点不自在。
我也暂且合衣准备洗漱,吩咐素衣为他寻水盆与布帛,他没发表意见,应该是默认要留在这里打点。
「公子殿下可要沐浴更衣?」我行礼问到。
「招惕。」他并不要人侍候,自顾自的把布帛浸入热水里,对我道。
「这恐怕欠妥。」我说道,我并不是真的不敢直呼他的名讳,只是想多与他聊几句。
更容易知道他的底线在哪,更好的了解他。
「照我说的做。」他拿着布大力抹脸,也没有多少优雅,语气也是淡淡的。
素衣再来用眼神请示我到底要不要备他的东西,我转头看他,他随手扔了布,也侧眸来看我,我只好再问了一遍。
他一直不给我回答。
僵持许久,他才开口:「宋慈,你觉得呢?」
我沉吟一阵,对素衣点头,她立即下去准备。
「日后,少来问我。」招惕这才走出门去,对我说:「由你自己去找答案。」
许久以后,我才真正明白他的用意。
我主观臆断得出的结论并不重要,他只要我作为宋慈,做我自己,不因畏惧而顾忌,不因威胁而动摇。
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会让它成为正确的答案。
他寻我后殿的汤池也寻得熟练,看来是真把宋国皇宫的图纸看得很熟。
在氤氲的水汽里,我逐渐放松下来,与他也没有了多少难为情,我对他隐秘的一丝畏惧和拘谨逐渐消失了,他什么也不说,一时间只有水声。
「公子,我有一个问题。」虽然他已经叫我少去问他,但我想这个问题,是需要他来告诉我答案的,我不能去主观臆测。
我看到他皱起了眉,道:「什么问题?」
我终究什么也没有问,有些问题也许随着时间就会有答案。
他见我沉默下去,不再问了,也没有追问,只是我捞着自己的长发费力的搓洗时,他走到我身后,捞起它们认真的洗。
一般,我是需要宫人帮忙的才是,但这次有了特殊的客人,只好由我自己来。
我垂眸注视着涟漪的水面上晕开的他的倒影,他神色虽淡,却洗得认真。
我想问他的问题是我忍不住在心里纠结的问题。
你究竟是把我当做一件多年后战胜过往的纪念品,还是真的把我当做宋慈?
但我理智思索一阵,终是觉得这不该问出口,尽管我很想知道。
也许慢慢就会知道了。
......
4.
并不是攻下了宋国后,他就没有事做了。
宋国只是他东进之路上微不足道的垫脚石。
但是宋国已经积年不曾经历大战,宋国人也大多不是打仗的料。宋国人好诗词歌舞,好煎茶待客,所以接受外来的,更强大之人的统治,竟然十分容易。
我这才发现,宋国人拥戴我们,仅仅是因为我们为他们居住的土地定义了名字,但其实换了一个主人,他们也不会在意。
他将我带在他的身边,许多人都在背地里称赞他不仅神勇威猛,心中也自有诡谋。
在外人眼底我是宋国王室的象征,他善待我是在安抚宋国的百姓。他们有了一种错觉,宋国的百姓与卫国的兵士秋毫无犯,宋国人安逸的接受外来的统治,是因为他善待了王室与我。
不过因为韩国好战,韩国境内还不太稳定,毫无疑问,宋国是不能出乱子的。
在宋国的事情上,他毫不吝啬的来问我的意见,他将父皇他们「请」回了卫国国都,独独留下了我与大哥。
「李元让为人迂腐,我担心若任他为知府,南郡会......」我对他献言,如今他正在打点宋国,只要宋国的事处理好,他就要继续向东进军鲁国了。
「那你有什么人选吗?」他自满桌的公文里抬头问我。
我的记忆里,剩下的可堪一用的,大多都顽固不化。没法子,都是些说话都有墨水味的人了,又全是老人家。
但是宋国如果出了乱子,受苦的只有宋国百姓。
「公子,宋子息求见。」
是大哥,宋国已亡,他自然也只是宋子息,而非什么公子了。
大哥瞥了我一眼,才揖见他,我下意识去看招惕的反应,果然见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与大哥俱是一身的白衣,只是宋国公主的礼服就是白色,宋国的国徽便是茉莉,男子礼服依旧是东极王室的配置,诸侯着藏青,皇室着玄金。
他穿这身白,是在为宋国之亡戴孝。
大哥不是迂腐的人,即使宋国亡了,他依旧没忘了自己的血统和身份,依旧在邀买人心,买去守旧派的忠诚。
而我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与责任,我会庇护我宋国的子民,不要走上韩国的老路。
在我思量这些时,大哥已将最近招惕调度的事务处理完毕,汇报完了。招惕听完后点了点头,淡淡道:「宋子息。」
「在。」大哥低头作揖。
「命你为樊阳知府,主管南郡。」
大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但很快回过神来,低头领命。
招惕吩咐完后便叫他退下,我一直盯着他,直到他离去。
「你不放心他。」当他的声音响起,他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我身后。
我紧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他似乎一定要我答复,将我圈进了怀里,大殿尚有內侍等一众侍者,我只好快快答了,好叫他放开我。
「我不是在担心他。」我轻声说。「我在提防他。」
我听见他轻笑了一声,丢下了公文,拉着我离开了金殿。
我先是被他带着,乱了两三步后逐渐能跟上他,他与我闲聊起来,语气还算悠闲:「你怕他禁不住这份诱惑?」
「南郡虽小,却是宋国的一半,宋国富,富在南三郡。」我点头,「若他想在南郡......」
「你觉得你的大哥是这样的人吗?」
「他显然,不懂得何谓隐忍。」我见已来到了花园,深宫寂寞,我作为公主能学投壶,能学射术,可终究只能留在宫里。
当我不学那些东西的时候,我的消遣大抵只剩下了斗草,或是在秋千上,过上一个下午。
提到隐忍,他倒是沉默了下来,但他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坐在了秋千上。
小时候,大哥也许会在后面推我;再大一点,宋子悠可以推得动我了,也会推我。再后来,宋子悠再大一点,他去了韩国。
我把手放在了秋千绳上。
......
5.
自从我提到了隐忍,他就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有力的大掌,轻轻推我。
大哥见到他,如果再能隐忍一些,他该跪下来,恭敬的称他公子,或是主君。
有时候一个人弯下脊梁越狠,他所求的往往越多。
比如身后正在推我的这个人。
「你会离开吗?向东去?」我开口问他。
话音刚落,他便回答了我:「三日后。」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我问道。
他推我的手逐渐松了力道,我缓下来,他注视我的眸子,问道:「为什么想去?随军行不是多轻松的事。」
「我想出去看看。」我说道。「而且,我不认识你,所以我想认识你。」
他倒是笑了,虽然弧度很小:「好。」
不仅我不认识他,他也该不认识我,他见我仅有数年前的那匆匆一月见的几面,而我也只见过他隐忍,未曾见过他是如何发迹。
我移过视线,他腰间始终配着那把奇怪形状的长刀,我始终不能肯定我对他而言的定义,也是因为——我从未见过当年我送给他的那枚珍贵的?琈之玉。
「在宫里待着可会闷?」他问道。
「习惯了。」我摇头。
「宋都风流尔雅名满天下,不如你带我去逛逛。」他道。
我其实,也没有逛过几次宋都高阳。
但我咽下了这句话,点头起身道:「好。」
东极皇室的礼服玄金暗奢,寻常人不一定能看出门道,但是宋国王室的礼服就较为张扬,白衣金线绣茉莉,就算长公主不常露面,见到衣服也一定能认出人。
东极国尚在琅嬛,他作为诸侯之子却穿着玄金袍服,已开始僭越礼制。
我是亡国的公主,他则是敌国公子,我曾想过未来作为公主会嫁给什么样的臣子,却从没有想过会如此。
我带着他走上长街,其实我自己也向往着长街,竹君茶,柳淮糕,卢坡鸡,龙须面。
宋都的百姓也没少受受官府搜刮,却还是对宋国的王室有莫名的信心,也许是文章读多了念多了才也麻木了起来,我清楚父皇姑息的那些人,也清楚盘根错节的那些网,可我只是一个公主,我改变不了现状。
一开始我玩得还算肆意随心,后来逐渐沉寂下来,他问我道:「累了?」
我点头。
其实我只是感觉到了这份信任的沉重,并想做出回应。
他唤来随从,牵来了马匹,给我让了位置:「听闻你马术与射术均不差。」
我福至心灵的翻身上去,他也坐到了我身后,一手环着我一手握着缰绳。虽已十月余近几日天气却一反常态的酷热,离得近了我便感到有些发汗。
况且这毕竟是第二日,离得近了,有些肌肤之亲,难免就会想起昨日,教我羞得无处自容,哪怕外人猜不透这百转千回的女儿心。
我逐渐静下心来,仔细审视自己,我在为他而羞怯,为他的亲近而欢喜,又想要去了解他,我定是喜欢上了这个英武的外来人。
不似宋国男子空有俊逸的皮囊,他还有他们不具备的健硕与勇武,我在昨日见过他衣下身上的处处伤疤,这是在宋国人里很难见到的。
......
6.
他看上去并不像是耽于美色之人,或说看上去就像个清心寡欲的人,我没见过他对任何女子流露出欣赏,容色好像对他而言只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唯独到了晚间,洗漱安顿后,他尖锐的眼里会有执妄,他淡漠的脸庞会有虔诚,白日里吝啬于一笑的唇会有爱怜。
我便很容易会失陷,会陶醉,会着迷。
等到了我理智之时,又该一遍遍审视我痴迷时的头昏脑涨。
今夜他却还有闲情逸致说话,也不再压制我,许是白日里玩得开心了,又或者我与他已算是相熟了。
若说昨日只是走个形式,他与我各自烙印下对方的痕迹,今日便是正正经经的小意温存。
我环着他的肩膀,他则虔诚的吻着我,道:「宋慈。」
「嗯。」我回应他,想听他的下文。
他却不接着说了,我觉得,若只是见过我一面,与我有一件旧事,一个人不该能执妄至此,热烈至此。
我今日算是敞开了也明白了,于是也叫他的名字:「招惕。」
「为什么?」
他打断了我的疑问,也暂时消停了我活跃的想法,直到他躺在我身边,我在他的怀里,他才轻叹道:「已经很多年了。」
也就五六年吧。
「每当我再无退路。」我感到他抚摸我的后脑。「我就想到你。」
「我?」
「嗯。」
「那要是,我只是一时恻隐......」我发觉,每当我提起我与他初见的旧事,他都显得格外紧绷。
唉,这个人......
真是叫人担心。
当他睥睨天下后,那微小的阴影,依旧足以叫他在我面前感到卑微与难堪。
我抱他抱得更紧了些。
「是不是早已不再重要。」我听他声音渐渐冷下来,把我的空间越困越小,「我已把这件事按我自己的看法重演过无数遍,不论是不是我希望的,只能是我希望的。」
「唯独这个,你做不了主,宋慈。」
我笑叹一声,轻声道:「殿下,如您所愿。」
「过往已成烟云,殿下神武叫人心折。」我真不知说这些话要多大的勇气,但这总不是一件坏事,我宋国为他所灭我相信是天道如此,而我既然喜欢,就要不后悔的说出来。「宋慈愿随殿下向东去,去见到,这些年我未曾见过的,已变成了如今卫国公子的殿下。」
他没有回话,我感到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上。
......
7.
我为他系上腰带,素衣进来为我挽发,他叫素衣到一边去,亲手捧起我的头发。
「如何挽。」他淡淡的问。
我在镜中见到素衣的惊骇,但她反应过来连忙低头,恭敬的在一旁解释步骤,他一步步照着做了。
素衣还是有些自觉的,只与他说了最简单的女子髻,饶是如此他还是挽的有些差。
我见他还要重来,便笑着摆手道:「叫素衣来就是了,再晚,你要误了早会。」
「明日,后日,以后每日早上试一次,总会做好的。」
似乎是这个每日打动了他,他点头按我说的去办正事,又想起了什么,对我说:「打点好了,到金殿寻我。」
我答应了他。
他走后,素衣回到我的身后,把发髻放下重梳,我见她眼底据是踌躇与疑惑,叹道:「好奇可不是好事。」
「公主恕罪。」素衣也意识到了自己把她的疑惑暴露得太明显了,她逾矩了,即使我一贯不喜刁难宫人,这也僭越了她的本分。
于是她立即跪下来。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叫她起来,只是看着镜中她的倒影,道:「纵使我不会追究,但这里已不是宋国,我也不是什么公主了,如果你惹到了别人,因你的好奇引来了别人,我护不住你,也没法护你。」
「素衣,寄人篱下,当谨言慎行。」
「是,素衣明白了,素衣知错。」
「没事,起来吧,是我这里太过安逸。」没人会针对我,我也不针对宫人,那么我的宫人对宫中应有的忌讳就会没有相应的忌惮,这在宋国可以,在卫国却不行。
她为我挽好了发髻,我摆手不要她跟随,自己去了金殿。
我去时,沉默的黑甲带刀人微微躬身,转身为我开门请我进去。我踏入殿内,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中一个清癯的男子先笑了对我见礼,几个人也跟随着如此,最后几个武将虽然慢了一拍,但之后却立即见礼。
因为我见到招惕投去如刀的目光。
真是有趣,我才与素衣说我已不是公主,可如今却有一堆别国臣子对我行面见王室之礼。
他用眼神请我过去,我便走到了他边上。
「继续。」他淡淡道。
「过东宋平原,可直指鲁国边境秋礼。」那清癯的男子先开口,我发觉了,他算是对我接受度最高的人,而且这群人也隐隐以他为首,「秋礼自古便是易守难攻之地,仅次于洛阳与东临,且鲁国不似宋韩两国颓丧,连年都与南蛮北荒有所摩擦,要攻鲁国并不容易。」
「殿下,战线过长,况且中部韩国尚有动乱,如今更是不容出半点差池。」
他说话半点也不客气。
差池,指的是如今的宋国。
「宋子息身边我已安排了淮影,若他敢有二心,做不了什么动作,淮影就会把他的人头提回来。」他当即驳了这个不安分的因素,男子也不再多说,我皱起眉头,我感觉他是在试探招惕。
而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很满意。
满意他没有因为女人而昏了头吗?
接下来便是些行军详尽之处,我虽碰不得政事,却不代表未曾关心过,否则便不可能给他推荐那么多能用之人,而那些人也开始以我为首,做大哥守旧派的对立面。
显然,我是亲卫派,他们因我举荐得到重用,自然不可能意识不到我的地位与话语权。
宋国已是连续四年的丰年,粮草富余,宋国近年虽是重税,百姓却因此还好过活。卫国即使是战时,粮税也比宋国要低(这足以见得为何宋国亡得那么容易),卫军入高阳后,宋国的税一律降为卫税。
韩国正是荒年,遭了战事,不得不提高粮税,如今虽然降了,地方却还是乱。
如此,卫军东征,便可用宋国的粮,宋国兵力孱弱,粮草倒是丰盈。
等他的人商议完退出去,我才对他道:「宋国大片平原,粮多人却不多,若不用宋国之兵,粮草完全足矣支撑卫军。肖恒昨日便为我送来了粮册,我算算可以拨出一部分到韩国去......」
肖恒是如今「亲卫派」的核心,他们与我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招惕姑息允许的,所以我与他说这些,倒也不必避讳。
「可以在刚才说。」他道。
我摇头,我不是不习惯在那么多人面前议论这种大事,而是他们对我仍有芥蒂,在他们眼里,我与他们是不对等的,我只是一介降臣,招惕的女人。
他对我道:「放心。」
可却也没对我说放心什么。
......
8.
他将此事交给肖恒去做,由他的军师元行之负责交接,我便知道了他这样安排的用意。
他派肖恒这个宋国新派去跟他下属的核心交接,显然是在为我争取更多元行之的支持,因为新派如今的领头的确是我。
我其实并不算是个天资多聪颖的人,学的那些也没法与这些人相提并论,我能在他每一次早会中学到许多,也一次次认识到我其实并不是这块料。
但我接近权力并不是因为我贪恋权利,而是我想为宋国人争取的那些,只有通过如今做的那些,才能得到。
招惕显然是故意为之,我想要做的他一定早就看穿了,所以他一直不曾触碰我的原则。他对待宋国如卫国,一视同仁,他给我权力只是在让我接近他,让我化入他的生活,无处不在。
招惕这个名字,早已与权力密不可分。
我得到的远比我付出的要多,我听过他的许多故事传言,在卫国已到了可止小儿夜哭的地步。虽然他与我见面不久的这几日已尽力克制了,但我离他越近,见到的难免就越多。
总有他藏不住的一日。
对待宋国的激进守旧派,他可谓心狠手辣;对待韩国的违逆势力,他想要斩尽杀绝。
那天是我第一次在他议政时说话,那时已离了宋都向东三百里,在帐内我跪下请他网开一面。
却不是为了宋国守旧的糟老头子,而是为了韩国叛军的降卒。
我听闻他那句话时不自觉的有些颤抖,五万人是多少人?我想象不到若尽数坑杀,韩国将会是怎样的惨淡。
「如今韩国旧地已并入卫国版图,韩国本就历两年灾荒,卫韩之战已使韩国死伤近十万,若再杀了这五万降卒,韩国旧地只怕已无人能下地耕作。」
帐内安静得可怖,直到元行之轻声开口。
「殿下,公主所言,不无道理。」
他将我拉起,他刚刚下此命令时的那股令人心悸的狠色已不见了,只是脸色还是淡漠得很。
「副将以上斩首示众,其余教化为民,遣返家乡。」我听到他如此说。
帐内先是沉寂了几息,才响起了答复声。
「元行之,去做。」招惕赶走了他,大概是见我脸色太苍白,对我道:「回去。」
我只好与元行之一起告退,出了帐子,这个第一个向我示好的卫臣对我笑道:「这么多年,今日是第一次,殿下没有照惯例行事。」
我闻言感到有些心凉。
「殿下本来一贯奉行最简单的办法,即使会有反抗,他也只会将反抗尽数磨平。公主殿下,臣说这些不是要告诉您殿下有多暴戾。」他眯眼笑。
「臣是在告诉您,您有多特别。」
对着这个狐狸,我勉强找回了刚刚丢了的魂魄,尽可能沉稳的淡笑道:「所以,大人才如此会看他的脸色,是吗?」
他支持我,对我示好,现在与我说这些都不是为了我,是他揣度出了招惕的想法、招惕的喜好,招惕在为我造势。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配合招惕。
「哦?」他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不再与我装模作样,笑道:「毕竟公主也看到了,老范他们都是粗人,却也不敢对您不敬。殿下的军令如山,而殿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得被视为军令。」
「毕竟,殿下能得到卫国,可不是因为得了人心。殿下从始至终都是握住了每个人的软肋,拿捏着他们的生死,夺走了卫国。怜悯之心,在殿下的身上,不是奢侈,而是从始至终都不曾存在。」
「殿下如果赐与慈悲,可能只是慈悲比暴力更加简单。对宋国这片脆弱得像纸一样的土地是如此,但对韩国却恰恰相反。」
「对韩国,慈悲的代价过大,而且也不一定能达成目的。」
我其实并不喜欢元行之这样的狐狸,但是他对我有用,我也只能不去讨厌他:「元大人很了解他。」
「不了解如何能成为殿下最得力的助手呢?」他眯着的眼在动,我想他想到了什么坏事。「而且若追随殿下,足够的了解可以带来你想要的一切,分寸可以让你保有一切。」
「不了解殿下的人,活不到现在。」
他已与我走到了分歧处,对我恭敬的行礼告退,弯腰时低声道:「公主称呼得倒是亲密。」
我愣了一下。
在他与我的对话中,他对招惕的称呼,自始至终都是「殿下」。
而我呢?
他。
谨言慎行......我却没有做到。
我反省了一个下午。
......
9.
他忙到晚饭时才回了主帐。
我与他用过晚饭,今日我有些沉默,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军中热水稀少,但他毕竟是公子,自然是不缺,他有份,也少不了我的。
「你怕我,宋慈。」他抵着我仿佛要把我揉进骨子里,我浑身无力,却也无法反驳。
哪怕我现在不怕,白日里他下令的时候,我怕得在发抖。
「我想藏好的,我想藏的好一点的。」他轻声的对我说,动作也缓了下来,但下一刻便截然相反,他狠狠地道:「即使如此,你也不许逃走,不许后悔,我不许你害怕!」
我其实现在没有多怕的,我想告诉他,却说不出口。
直到他也躺下休息,他拉起我的手放在心口,道:「别怕,宋慈,别怕。」
我的手抚着一道蜈蚣一样虬结的伤疤,一股酸意逐渐取代了不安。
现在究竟是我在害怕,还是他在害怕?
毫无疑问是他。
「没关系,招惕,我与你做一个约定。」我的手放在他的伤疤上,珍视着这个易碎品。「你做你自己,我也做我自己。」
「我会努力把卫国变得更好,把已成了卫国的宋国,韩国变得更好。」
「当我害怕的时候,你要做那些决定的时候,我就叫你殿下。」
他吻我的手:「好。」
当我害怕的时候,我叫他知道我害怕了。
他会让我不再害怕。
翌日行军,我自然居于马车内,大军行进不可能快,前军也早已不在此处。他在外头信马,不日后我到了他东进路上的第一个阻碍。
秋礼。
我不喜战场,便终日不出,仍能嗅到硝烟味。可我是自己觉得要来的,卫国的精锐之师在宋国被称为「青面鬼」,因为卫军盔甲遮蔽全身,脸上还有一张青色铜鬼面。
我见他在军前的背影也是一身戎装,握着那把弯曲的鬼刀,倒没有多少畏惧。
秋礼城虽难攻,却也只支撑了半月。
那日是一个阴天,风中都带着血的滋味,强强相遇不似韩宋,唯有刀刀见血。我脸色又不太好,他大胜归来,意气风发的望我,我见他如此轻松,想必是十分开心,全军也是一片振奋。
我挤出笑意,不想坏了他的心情。
他将我带上马,对元行之下令入城,却带我向反方向去。他纵马上了东山高坡,伫立断崖,在那顶上,秋礼城已可以一览,更远的是壮阔的河山。
我那微微的不适消失了,在他的怀里望见阴云的尽头是浩渺晴空,我没法阻止动乱,可我能在安逸时做到我能做的最好。
我向后靠他的胸膛,他对我沉声说:「总有一日,这延续了五百年的四十国,将会只姓卫。」
他的眼里是他的抱负,这个男人的目光太广阔了,我就像是井底之蛙,直到被他带出了那片生活了十余年的四方宫墙,见到广阔的天下。
我认识到了他如今的真容,直到此刻,他不仅是一个暴戾的卫国公子,他是一个赋予我「有人将一统这分裂的天下」这个概念的人,而我之前从未想过。
谁会不为他的这份气概心动?
若说之前,他给我心中最深的烙印是他忍常人所不能忍,如今他却已把他睥睨天下的豪迈,印在了我的灵魂中。
我的阴霾逐渐扫除,我理解了这与宋国之灭一样是天道所向,兴兵燹是千秋之过,造就亡魂无数;可统河山是万世之功,天下再无动乱。
而我就在他怀中亲眼目睹。
......
10.
归途时,后方跟着五千精骑,在他离开营地时,不可能不留心安全,所以已用眼神授意周将军率骑兵护卫。
入秋礼数日修整,我随军而行虽也没有运动多少,终究还是不习惯于奔波,所以入城以后他只叫我好好休息。我应承他的体贴,但秋礼的后勤之事,还是有多加留心。
他的作风早就化入骨髓,我只希望能阻止他一二。
果不其然,要对秋礼秋毫无犯,还是太难了。更何况秋礼守军誓死抵抗,给卫军增添了不少麻烦,所以近几日常有卫军滋事。
他并不是喜欢姑息的人,相反他治军极严,只是卫军的怨气难免要发泄出来,即使事后处理,伤害却还是造成了。
于是我劝他还是尽快派出这些已有些嗜血的虎狼东进,修整几日,中军也已经填补了前军的空档,伤员留下即可。
他想先磨平鲁国人的血性,我也想,可我们的方法却截然不同。
他以暴力磋磨,我以安逸麻木。
终究,他退让了我,让元行之按我的想法去做。
这狐狸眯眼笑着应下,许多人也发现了,并不是这个军师不会怀柔,他只是在之前无处怀柔。
我与招惕之间形成了一种分工,他攻城略地,我替他尽快高效的安稳住后方。
但鲁国好战,南方的淮余被攻下不久,即使颁布了新政齐平卫宋,还是起了叛乱。这一次,我没有了发言权,招惕用了他自己的简单方式。
我没法根绝,我只能尽量避免此类情况,但淮余之事,也算是给所有的卫占区的鲁国城池做了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我与他分工而行持续了三月,在我与他抵达洛城时,终于结束了。
开春,我被诊出有喜。
招惕就在我身旁,等大夫下了定论,便再度丢下了公文,先将我安置回房间,叫我好好休息。
「我这里没什么,你还是别耽误了军机。」我让他先去办要紧事。
他迟疑着点头,但对我说:「晚上,我有些事想与你谈谈,现在好好休息。」
我对他笑着点头。
他的唇角,带着笑,他的眼底星光点点。
......
11.
他要与我说的事十分简单。
「从即日起留在洛阳,好好休息。」晚间他帮我暖起了被子,一如既往叫我靠在他怀里。
「好。」我没道理不答应他。
「另外,此事我拖了许久,你却从不曾过问我。」他叹道。「等我班师回朝,我就给你你应得的名分。」
「我想能尽可能正式一点,隆重一点。」
我不过问是因为我信任他,所以把这件事的主动权完全交于他。
我再次点头,笑道:「我知道。」
他轻拍我的背,道:「好好休息。」
第二日他起床时,尽管已尽可能轻了动作,我还是察觉到了,他一见我动作便按住我道:「接着睡吧。」
我知道他今日便要离去,于是睁开眼看向他,他与我相拥对吻,道:「我会尽快。」
「切莫急躁,应......」我自然放心不下。
「知道。」他点头。
「望你......」我怕我若不在,他要少了些怀柔。
「我会让元行之照办的。」他对我承诺,抚着我的小腹,微微笑道:「我本不信释教。」
「如今还是信了,只愿上天能回应你这份慈心。」他起身离去。
送走他的那一刻,我还未有多深刻的感觉。
直到显怀以后,我的思念才越发的彻骨。
我坚持与他书信往来,过问前方的战况与政事,他的回信一般都有两封。
一封写战况,一封嘘寒问暖。
有时他忙不过来,会叫元行之来写政事,自己则负责家书。
于是我也逐渐变作写两封书信。
......
12.
我捏着他最新的来信,想到家书二字,心中回暖。
我逐渐能把手放在小腹上,找到孩子的脚,也逐渐察觉他越来越活跃。若是可以,我多希望招惕就在我身边,由他亲手去感受,也想念他手掌的温度。
我在开春时辞别他,当我再见到他,已是枫杨染红的秋天。
我一向以沉稳示人,仅有极少数时会暴露自己的软弱。可当他快马回到洛阳,那时天已黑了,洛阳下起了秋雨,我正对着夜雨孤灯望向窗外,在窗外的池上廊桥见他快步而来。
这几月我想过许多次重逢的情景,一定是在风和日丽的下午,阳光和煦,天高气爽,金光洒在他的脸上,而我笑着迎他。
我在橘红的灯光下见到他却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见他按着的鬼刀。我立即起身去开门,他已至了门前,我伸手紧紧抱住他。
「先松开吧,我身上湿透,你莫要着凉了。」
可我还是不肯松手。
他叫素衣去备热水,仍试着诱我松手,我许久后才勉强放手,衣袖前襟果然也浸湿了。
「更衣吧。」他笑道,许是多日不曾好好休息,他已有些胡茬。
见我还是不太好,他便说些轻松的话:「肚子有些硬。」
我破涕为笑,他先沐浴换好了衣服,我便熟练窝在了他怀里。
「我带来了前方的战报。」他轻声道。「东临已克,王室尽数押回卫都。」
我尚未收到大捷的战报他便回来了,尽管国都失陷,前方却并不是完全稳固,我皱眉道:「前方虽克,若因你离开前线出了乱子......」
「放心,出了乱子,元行之和周凭都不用活了。他们的能力足矣安稳住局势。」他道。
......
13.
国都失陷,鲁国仅剩散兵游勇,我还是放心不下前方,于是叫他好好休息一日,便一心前往东临。
他知道我的性格,越耽搁我只会越焦虑,于是备好马车缓慢向东临去。等我们到东临也已过了月余,周凭与元行之早就把诸事安排妥当。
唉,我就是个劳碌命,总喜欢担心些有的没的。
「这回能安心养着了?」他问我道。
我点头,与他在东临城住下。
东临城彼时还不至于多大,但如今东方只剩些许小国,他也不再急于兴兵,对他而言更大的威胁在西面,现在已是劳民伤财了许多,也该修整了。
反正他还年轻,他还有很长时间,很多机会。
我安心待产,不必去听政,我安坐时他忙完便会与我闲谈,问些我的看法,言语中,他似乎有意将国都迁至东临。
卫都离西边太近,东临是东方第一大城,出于战略考虑,未来几年卫国都不会再对外兴兵,为防西方诸国受卫威胁联合趁虚而入,国都的确是该迁往内地了。
招惕是公子,但国君还只是「病重」,还没故去呢,当元行之提及此时,我便有所预感,果不其然,不到一月就传来了卫王的禅位诏书,招惕正式在东临继任卫王。
腊月他定都东临,仍称卫王,遥祭天子,不给诸侯兴兵讨伐的借口;原宋国公主宋慈为卫国君夫人。
因我有孕在身,仪式虽简了又简,依旧盛况空前,只是我终不肯他僭越诸侯之礼,以免落人口实。
为照应我的警惕之心,他也收敛了几分狂妄,玄色淡了些,勉强换回了藏青的诸侯袍服。
尽管如此,东临数十万军民都见证了。
我披着厚重的裘衣,密不透风,因我身子畏寒,倒也把我假衬出了几分威仪,盖住了身子。
招惕有意为我造势不仅是在朝中,更在民间,这依旧是元行之告诉我的。
除夕时,大哥也到了东临。
「二妹。」述职过后,他来见我。
「君夫人。」我如此对他陈述。
他却不肯再叫了。
我与大哥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差,父皇不喜我,他自然不可能太亲近我,所以名为兄妹,我却总是与他若即若离,只是从前终究还是有些童年旧事的。
于是,我与他闲谈,但也是为了叫他安分下来。
......
14.
「大哥可知过往的旧臣如何看我们?」我把手藏在袖子里,问道。
「新旧两党。」他失笑道。
「我知晓你有抱负,也有能力,只是宋国已没有了那么多时间给你。」我见窗外淮影来了,想必他也来了,但我话已说出口,没道理收回。
「大哥,若是宋国安稳富强,你会是宋国最贤明的......守成之君。」
他自嘲一笑,道:「你觉得,我比不过他。」
「你该称之为王。」我沉声道。
「你就是这么觉得的。」他还是不肯放下他的傲气。
「没错。」所以我不再留情。「你哪里能与他相提并论呢?」
「我承认我不如他,宋慈!可我也没有你说得那般不堪!」
我需要说,他确实是根本没法与招惕相比的。
「宋慈,若现在卫国的国君是我,你就不至于连自己的婚事都左右不了!」
我才发觉宋国灭亡后,我与大哥几乎没有交集,让他产生了一些误会。
「你会甘心被别人当做是故事里的纪念吗?宋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屑我的傲气,但你的傲气又比我弱多少?」
我失笑的站起来,道:「宋国人总有这点坏毛病,书读的多了,傲气难免重了些,而其中有傲骨的人,少之又少。」
「我宋慈自诩还是有傲骨的,我承认我一开始的确是想为了宋国牺牲自己。」我知道他就在门外听,可大哥让我明白了,有时我太过内敛,不太容易能被看出我有多在乎招惕。
「可他是什么人?他是一个盖世之君,他纵横捭阖,俾睨天下,我这点微不足道的清高,又怎敌得过他的勇武?」
「大哥,你有什么?你与他完全不同,你与他见到的世界完全不同,经历完全不同,没有磨难,不会有眼界和胸怀。你想得太多,却没有匹配的能力,在此之前,你离开过高阳吗?你去了南郡,你觉得你的眼界开阔了是吗?你是不是学到了很多?」
大哥沉默了。
「大哥,你不是子悠,但也小心,别成了子悠。」
「在你为了你的成长欣喜的时候,在这之前不知多久,就已经有人把目光落于天下了,而如今他成功了一半。」
他似乎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刚刚的愤慨与胜负欲逐渐变为了颓丧。
我怕他被他的沾沾自喜迷惑,而若他成为了第二个宋子悠,一如上次,我没法救他。
这当头棒喝,就当是全了这场兄妹情吧。
当室内沉默下来,招惕推开了门。
大哥当即站起身,只是这一次,他终于跪下了。
......
15.
他没有为难大哥,更不可能会为难我,随意把大哥打发了,我看他似乎是心情不错。
在我待产的时日并没有什么事情能搅扰到我,他迁都后卫国的老臣也花了些时日赶来,等到了之后,我已平安产下一子。
的确有些许顽固之人对于卫国的继承人有一半的宋国血统感到不能接受。
最后却变作了要由我替他们说情保住他们的脑袋。
入夏,齐国迫于压力,国君称德行有失,让贤于卫国,使齐国免受兵燹之苦,也得了一个安享晚年的结果。
卫国修养两年,境内历战的各处也都缓过气来,因如今卫国以怀柔为治,百姓能过下去了,过得好些了,逐渐也安定下来。
旧贵死得多了,新贵变得少了,百姓也就更加好过。
周凭再领兵,清扫周边小国,彻底将东面变作一家。
招氏卫国。
西方也起了动乱,陈国乱中起,魏国吞琅嬛,正是乱做一团之时,招惕耐心的等,等着他们两败俱伤的那一刻,再向西去。
因他始终没有再纳的意思,又只有一位继承人,人丁稀薄。他本不想我太过受累,但如今东国已定,我又没有太多好操劳的,于是累些倒也无妨。
若驷儿真的有了什么意外,他上位时太过果决,卫国宗室无人,我担忧卫国会因此陷入动乱。
即使他说,就算真的如此,他宁可让贤于元行之周凭之后。
反正,他已做到了这一统东国十九州的壮举。
他一直对西方抱有浓厚的向往,直到东极安和九年冬,周凭秣陵城下大败于陈国。
虽然元行之勉强拿下了天门关,但毫无疑问,秣陵一失,西国已定,他很难有机会向西去了。
那日他显得有些郁郁,我并不懂得行军打仗,我没法帮他什么,只能默默站在他身后,见他看了一下午的雪。
那雪染白了我眼前的世间,冻上了莲池,似乎也冻上了他的心湖。
周凭回到东临后,他并没有处罚得多重,我本以为还要替周凭求求情,才能保住他的命。
周凭历经百战,而立之年,难免有些恃才放旷。
但他解了周凭的兵权,我便知道,他也许放弃了向西进军的念头。
周凭是刀,而他如今把刀放入了宝库里。
我希望能叫他开心些,庆幸的是不久后就有了二子,他很快振作起来,而且因为放下了许多事,陪我的机会就越来越多。
我与他励精图治,卫国逐渐成了东国,与西国遥遥相对,但二者少有战事,勉强也能算天下太平。
我十分幸运。
我没有下嫁给哪位臣子,随便远嫁入他国和亲。
我与招惕,注定青史留名。
(正文完)
......
招惕番外?琈
初至战场,要活下来便已很难,更何况在军中有人监视,很难收买人心。
但我终究也是卫国宗室,只要有人有野心,我就有机会。
可现在我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卫军于小阳城溃败,我丢盔弃甲于十一月身着单衣,因为太过瘦弱,竟真的被楚军当做乞丐,视而不见。
侥幸得以苟活。
我那时差点就要冷死在小阳城的街头,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乞丐,我蜷缩着,捏贴身藏着的那块玉,想起了在韩国的那段时日,以及那皎皎心上月。
尽管对于她来说对我示好完全不需要花费多少,但她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
就像如今小阳城街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的行人们。
我想再见到她,可我即使再见到她,也不配接触到她。
心火在燃烧。
楚军过后,我找到了楚国天下闻名的名宿,妙手淮虚生平只好奇珍异宝,且德高望重,爱宝如子,我偷到了一套体面衣裳,前去拜会他。
见他费了我好一番功夫,但当我把?琈之玉亮出时,他直勾勾的盯着我。
「你是宋国人?」
那时我极其瘦弱,也难怪他有此一说。
但我开口时,他便听出了我是卫国人。
「?琈之玉,非宋国王室不能有。」他摸着他的胡子,问道:「你这枚是自何而来?」
我直言不讳:「宋国公主宋慈所赠,在韩都安化。」
宋慈毕生只去过一次韩都,我编了一个故事,没有落魄隐忍的孩子和心慈的公主,只是一段普通的往事,而我受嫡子排挤,流落街头。
他愿意拿一笔钱和一件东西,换这件传说中的美玉。
淮虚为人正直,是个老顽固,但心不坏。后来我攻下楚国,想找他换回那枚玉佩时,他却倔得不肯见我,我终究也没有为难和强迫他。
他为我最艰难的时候给过一碗热粥,一把宝刀,一笔我供以发家的巨款,而我灭了他的国。
诚然我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但淮虚这种正直到迂腐的人,我也不至于能对他下手。
宋慈送给我的这块玉,的确给我带来了幸运,或说没有这块玉,就不会有后来的我。
自外归来,出其不意,见多了天下,招乾对我来讲根本不值一提,我的目光也不再放在小小的一个卫国。
我越来越向东,离她越来越近,我有担心过如果我灭了宋国她会不接受我,但很快抛诸脑后。
也可能她也嫌恶我,她仅是表面上有礼。
但正如淮虚,我会给她一个好未来。
我觉得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臆想了许多年的宛如月光的女子不过如此,我怕我的幻想会化为泡影,但我既然不能接受,就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
所幸我逐渐发现,她就是她。
她人如其名。
后来她始终不曾问过我当年的那块玉,直到驷儿周岁宴时,来了一位客人。
淮虚把那枚玉还给了我,在他听闻卫国的君夫人是宋国公主后。
我这才把事情解释给她,而她也露出了释然的笑,她接受了那枚玉佩,它对我们而言的确有着非凡的意义。
但宋慈托信使送了另一块玉送给淮虚。
当周凭失败时,我的确失落了许久,有些时机一辈子只有一次,我一路走到现在,正是因为抓住了每一个时机,可如今我若想到西国去,纵然举全国之力,也未必能成。
我放下了抱负,宋慈不会想看到的,不论一片萧条的、笑到最后的是东国还是西国。
而我也有失败的风险。
那段日子她很小心的照拂我的感受,我其实没有那么低落,但我喜欢她费尽心机想叫我开心起来的样子。
她总觉得帮我帮得不够多,哪知没有她,就不会有如今的我。
我有鸿鹄之志是不错,但她给了我一个大好的机会直上青云。
......
后记:
欺辱弱者为卑中至卑,另眼待人为善中至善。
即使再弱小,再平凡,如流星般只能闪耀一刻,换来一瞬之间的梦想也值得。